秋光漫过采石矶，像一层温热的薄纱罩在青石上。我踩着光斑的碎影，走进马鞍山。一阵风，带着点陈年宣纸的霉味和楼下早点摊的油烟，从太白楼翘起的飞檐上溜下来，撞在街角旧书报亭的玻璃上。《李太白全集》摊开着，纸页有点卷边。隔壁“叮咚”一声扫码支付，脆生生的，倒像是给那句“床前明月光”硌了个新脚注，有点俏皮，又有点说不清的隔膜。

江水在马鞍山这，好像打了个盹儿，顺手把一千三百年前那捧醉醺醺的月光，揉皱了，叠进今天的浪里。那不就是李白捞过又失手沉掉的那块吗？此刻它懒洋洋地摊在浅滩上，被一个练太极的老爷子用褪色的红绸扇子轻轻一拨。水珠子溅起来，里面晃动着高铁掠过长江大桥的一道银亮影子，快得像没抓住的念头。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孩，书包带子垮在一边，捧着本诗集低头走过雨山湖。书包拉链上挂着的塑料动漫小人晃荡着，一只白鹭低低掠过水面，翅膀划出的弧线，竟鬼使神差地合上了“两岸青山相对出”那道看不见的墨痕。嘿，“千里江陵一日还”？老李当年喊破嗓子也想不到，这速度，如今是嵌在两根铁轨里，喘着粗气往前奔的绝句。

爬上翠螺山，汗粘在背上。一个写生的大学生，帆布鞋边沾着泥，正笨拙地把唐代松涛的呜咽和远处工地塔吊那铁灰色的长臂，往同一张皱巴巴的画纸上摁。“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墨色洇开，旁边集装箱码头那几抹跳脱的橙红，被他用笔杆子蘸着颜料，点染得像是给古画角上摁了个新鲜的火漆印。山亭里，一个白发老头，屏息悬腕，在石桌上写“马鞍山”。墨汁饱满，最后一捺的尾巴，颤巍巍地，竟和远处钢铁厂烟囱喷出的一道淡红色烟霭连上了——那烟囱底下，炉火正旺，钢花炸开的瞬间，像谁不小心泼洒了一匣滚烫的、未及成型的词句，跌落在轧钢机下，被硬生生锻压成铿锵作响的长卷。要是李白真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溜达过来，准保会抄起火钳，蘸着通红的铁水，在冷却的钢坯上刻下歪歪扭扭的狂草，然后拍着大腿笑：这淬火的断章，筋骨硬朗，可比他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泼墨，更能撑起这山河的脊梁骨！

暮色像滴在水里的墨汁，慢慢洇开谢公祠的轮廓。茶摊的妇人，搪瓷缸子磕得叮当响，絮叨着江里的鲫鱼都认得“青莲居士”那方闲章的花押。她说诗人醉倒的那块青石，背阴的苔藓今年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凑近了闻，每朵都像凝着一口微凉的酒气，一句未吐尽的诗。我蹲下去，掬起一捧江水，指缝里漏下的凉意，带着点河泥的腥气，直钻进骨头缝。那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硬骨头，顺着血脉往下走，拐个弯，猛地撞见车间气焊枪“滋啦”一下爆开的刺眼蓝光——那光，跟一个骑着电驴、头盔歪戴的快递小哥嘴里不成调哼着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碎金似的，跌进桥洞下拾荒老人那双皲裂、正把零碎月光和硬纸板往麻袋里归拢的手掌纹路中。

诗意哪是什么玻璃罩子里的古董？采石矶的灯塔“啪”一声亮起橘黄的光时，它就趴在了集装箱冰冷的铁皮反光上，挤在少年诗集页脚潦草的铅笔批注里，糅合在大学生画板上塔吊的硬线条与松针的沙沙低语间。李白没走，他就蹲在太白楼瓦缝里一株倔强的狗尾巴草上，猫在炼钢厂炉膛门缝里窜出的那簇火苗尖儿上，或者，就藏在每个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接过那碗滚烫豆浆的人，那口呵出的白气里——碗里盛的，是长江千年不息的絮叨，是钢花迸裂时的灼热心跳，更是“诗行天下”那口怎么也喝不干的辽阔。

江风又起了，带着水腥和铁锈味儿。我看见采石矶的嶙峋轮廓，像一本被江水夜夜摩挲、书页卷了边的厚书。江水是洇开的墨痕，钢火是滚烫的批语，月光是穿行其间的、若有若无的丝线。而我们呢？都是些笨拙的抄书匠。用老爷子那把豁了口的太极扇搅动的气流，用轧钢机沉闷如心跳的轰鸣，用白鹭翅膀尖儿掠过湖面时那倏忽即逝的凉意，在莽莽山河这张巨大的稿纸上，歪歪扭扭地，续写着新的断章。这断章里，有李白酒葫芦里晃荡的月光，有马鞍山钢铁淬火时的低吼，更有这个老是把苦日子咂摸出甜味、把诗意一点一点揉进柴米油盐里的民族，那份千回百转、笨拙又滚烫的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