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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原创剧本网 > 原创小说 > 历史小说 > 长篇小说《汴京烟雨:情劫与佛缘》
授权级别: 授权发表
投稿日期: 2025-07-02
修改日期: 2025-07-02
会员: 代写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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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数量: 31 次
小说长度: 800分钟
小说价格: 0.00元
作者名字: 经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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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级别: 二级编剧 二级编剧
长篇小说《汴京烟雨:情劫与佛缘》

【题材】

历史言情/古风家族悲剧/权谋爱情史诗/长篇小说

【导读】

作品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聚焦“我”的精神世界与情感波澜。故事架构汲取了才子佳人的经典元素,却独树一帜,赋予每个角色复杂多面的心理与精神世界。情节围绕“我”跌宕起伏的命运展开:兄长征战沙场,最终马革裹尸;父亲刚正不阿,却遭奸佞陷害;而“我”则与三位男子交织出情感的纠葛,共同映射出王朝覆灭的必然轨迹。


第一部分  汴京烟雨

第一章  除夕夜的邂逅

《临江仙·暮岁叹》
烟柳残春催梦断,空庭冷月凝霜。
父兄血染征袍暗,孤魂夜叩轩窗。
菱花镜里朱颜瘦,才郎泪染诗行。
痴心错付朝堂变,谗言蔽日遮光。
舴艋舟轻载恨重,江波欲碎愁肠。
兴亡岂是苍天定?腐根早溃中梁。
且将残泪抛沧海,一任风起云扬。

越是临近春节,汴京城的冬季愈发显得变幻莫测。寒风虽凛冽,阳光却异常炽烈,仿佛每个京城人都与太阳近在咫尺。夕阳的余晖轻抚大宋女子微微裸露的颈项与胸脯,为整座汴京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暖意。直至夜幕低垂,黑暗渐渐吞噬城市,方觉那些古老而苍茫的时光,仍静静地栖息在京城每一盏绽放的莲花灯上。

久居汴京,我常目睹各式人群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悠然漫步,伸出双手迎接新年的瑞雪。酒楼的红色酒旗已悄然黯淡,不再随风招摇。月光洒落在街边粗壮却光秃的柳枝上,树木在黑暗与灯光的交织中,宛如被城市接纳的幽灵。几百年风雨,这里未曾战火纷飞,唯有家国情怀绵延不绝。那些浩瀚而古老的时光,随着汴河的奔流,被带向遥远的彼岸。

母亲常言,人与出生之地总有着不解之缘。我深知,出生地是所有秘密的源泉,让人得以卸下伪装,展现最本真的自我。而我的故事,始终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每年除夕,汴京城都会举行盛大的傩仪。前些日子,我已吩咐贴身丫鬟敛柳前往街市,选购两个心仪的面具。敛柳,本名二丫,是我初遇她时她父亲对她的称呼。我见她眉眼疏淡,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秀发高挽成髻,恍若柳叶轻舞,便为她取了“敛柳”之名。平日里,我唤她柳儿。

除夕之夜渐近,柳儿为我备下两身相同的便服。我未施粉黛,临行前才想起戴上面具。母亲叮嘱我们早归守岁,我应声后,便与柳儿一同前往转龙湾。面具,总被赋予神秘的力量,戴上它,便仿佛拥有了驱邪避凶的神力。我们缓缓前行,柳儿总爱凝望星辰,如同她观察蝴蝶时的专注。我知道,她更钟情于事物的形态,而非其本质。此时,青楼画阁在暗夜与花灯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近在咫尺。我能看见面具后孩童们垂落的发丝,花灯也似乎散发出奇异的芬芳。街上行人皆戴面具,钟馗、门神、小鬼、判官……形态各异,狰狞中带着几分滑稽,穿梭于街道之间。站在夜晚的花灯下,城墙上的柳枝与行人的身影交相辉映,恍若重返人间烟火。这是我首次参与汴京的傩仪,那年我十五岁。忽然,我感到口渴难耐,柳儿便为我买来一杯温热的栀子茶。那些或深或浅、形状各异的面具仿佛在相互低语,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交流。我能嗅到身旁女子淡淡的体香,混杂着街边烹饪的油腥味,在黑暗中悄然弥漫。柳儿挽着我,我们随波逐流,宛如运河中的两滴水珠。“小姐,快看,那边的龙凤灯!”柳儿轻拍我的胳膊,指向斜上方。

只见半空中悬挂着一盏荷花形状的花灯,比寻常花灯更大,火红的光亮在灯海中显得格外典雅别致,生机勃勃。柳儿兴奋地凑上前去,我却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当我俯身整理鞋子时,人群已将我们冲散。我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柳儿的身影,却只感受到孤独的回响。在这喧嚣而庞大的汴京城中,我早已迷失了回家的路。

叫卖声与孩童的啼哭交织在一起,茶香酒色、罗绣绮裳、灯烛的光影让人心生恍惚。我只能顺着人流前行,目光在两侧游移。我记得柳儿戴的是钟馗面具,黑色面具上绘着几处金黄色的眉毛,还有用劣质马鬃毛制成的胡须。我望着身边一张张狰狞的面具,它们似乎都在注视着我,而未戴面具的我,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前方,巍峨的皇城逐渐清晰,琉璃瓦下的灯盏熠熠生辉。我仿佛还能听见身后酒楼茶坊传来的笙歌。教坊伶人敲锣击鼓,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望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我仍无法锁定那个有着金色眉毛和胡须的钟馗。黑夜在此刻愈发令人恐惧,我不禁眼眶泛红。

终于,我挤出人群,来到桥边的一盏灯下。不远处,桥对面的河水被荷花灯照亮。借着微弱的光线,我隐约看到了钟馗的面具,金色的眉毛在烛光中格外醒目。我想,只要看到这个面具,在这偌大的汴京城中,我便不再孤单。

我跑过桥去,差点被衣裾绊倒。当我真正站在那人面前时,有一瞬的犹豫,不确定面具后的人是否真是柳儿。在略带光亮的夜色中,我察觉到这人的身形与柳儿不符,但还是掀开了他的面具……

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超越时间、却又被时间束缚的存在,通过我们的目光交汇,在大地之上显现。尽管四周昏暗,我仍能清晰地看到他剑眉下的清澈眼眸,乌木般的瞳孔,眉宇间那道微深的纹路,以及那如丝般迷人的发丝……当他站在我面前时,两道目光仿佛化作了雪白透亮的利剑,硬生生地刺破了什么,紧紧地钉在了我心上。

“姑娘,请问你是……?”我能看出他眉宇间的惊讶刚褪去,疑惑又浮上心头。

“噢……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和我的女伴走散了……多有打扰,望公子见谅。”我抹去眼角的泪滴,右手仍握着他的钟馗面具。那一刻,我的心竟狂跳不止,但仍低着头,随手将面具塞回他胸前,便匆匆跑开了。

“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忽然,我听到他在桥上呼唤,声音清晰有力。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此刻的星辰似乎离我很远,它们沉入天空,依次熄灭,夜色只能依靠璀璨的花灯来照亮。那些花灯仿佛有着特定的语言,如密码般神秘。夜空广袤幽深,桥两边的灯火汇聚成一条明亮的银河,流向天空,照亮了汴京城的一切,或许是勾栏瓦肆的繁华,或许是早已被繁华淹没的心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匆匆向我走来,与桥那边灯市的亮丽背景融为一体,宛如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终于,他又一次站在了我面前。我还在犹豫,是否该如实告诉他我的姓名和住址。他见状,或许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便试探性地问:“今日除夕,一年仅一次,汴京华灯……”

“齐放,既相遇,便是缘,何不一起观赏?”我看着他,确定他的表情真诚无邪,没有丝毫轻佻,便含羞微微点头。我左手拿着面具,轻轻走在他右侧。我们回头走过河桥,向皇城最繁华的地方走去。我似乎已忘记了母亲关于守岁的叮嘱,也暂时忘却了柳儿。漫步在戌时的汴京城中,整座城的轮廓在花灯的映照下愈发清晰。耳边不时传来鞭炮声,我却时不时地回头看他。我发现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耳廓圆中带方,耳垂丰厚,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清朗俊秀。

后来他告诉我,这是快到相国寺了。只见相国寺在夜幕中矗立,灯火辉煌,光彩夺目。我听父亲说过,每到过年时,总有许多官宦人家来此游玩。“公子,你对这里很熟悉吗?”我有些疲惫,故意停下脚步。深冬的风仍带着逼人的寒意。“噢,是的,每逢除夕,家父家母总会带我来这里焚香礼拜。相国寺每月有五次开放的日子。”他转头看向我,微微一笑,目光与我相遇。

“公子家住相国寺附近吗?”在花灯下,我发现他穿着白色襦袄,质地考究。虽然我并未直接告诉他我的住址和姓名,但我渴望了解他的一些信息。

“父亲在朝为官,家住景灵宫附近。我姓林,名铭泽。”我知道,眼前的这位公子定出身于名门望族。他不再追问我的家世,我却觉得自己此刻有些不够坦诚。“小女姓谢,名诗悦,家在南薰门附近。”我主动向他坦白,心中并无不安,反而感到一种踏实。我们并肩走在汴京城中,他时而指向这处的龙凤灯,时而让我看看那处的珠子灯……宛如久别重逢的故友。我知道,他刚参加完省试,即将被授以官职。此时,冷风似乎更大了些。我们一左一右,在人群中几乎无隙可乘。歌舞剧的表演愈发热闹,人群聚集,人流量越来越大。有那么一刻,我的身子几乎贴在了他身上。我的脸颊发烫,心跳如鼓。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在瞬间传递给了他。而他,却如山岳般沉稳。我不敢抬头,害怕与他的目光相遇。我甚至知道他可能在注视着我,等待我抬头的那一刻。

终于,一阵人流暂时散去。我抬起头,脸颊已羞得通红。“我送你回去吧。”他的神情让我狂跳不已的心瞬间平静下来。我们一起漫步在御街上,向家的方向走去。“谢谢你。”我不知道在嘈杂的人群中,他是否能听见我的低语,或许,这一声谢谢早已淹没在喧嚣之中。然而,在某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心已在悸动之后,悄然靠岸。那岸边的桃花在黑暗中绽放,却如同璀璨的灯火般明亮。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甚至从我褪下他的面具后,便未再多言。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并不全赖言语,对吗?我偶尔回头看他,他也回头看我。人群中,心灵撞击的回声隐隐可闻。他一直送我到大梁门南边我家府邸旁的一棵柳树下。透过柳树的枝桠,明月高悬,洒下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指向那里,告诉他那就是我的家。

第二章  初识与情愫

当我转身踏入府邸的刹那,心底莫名泛起一丝失落,下意识地回眸望去,他的身影已然消融于那空茫而幽深的夜色之中。

“小姐,您去哪儿了?我寻了您好久都没见着人影。”柳儿手捧我最爱的茯苓杏仁露归来,那茶尚带着微微的温热。“你还敢说,定是你贪玩,到这会儿才回来。”“我这不是给小姐买茯苓杏仁露去了嘛。”我佯装愠怒地斜睨了她一眼,柳儿却调皮地憨笑起来。

“小姐,刚才在您身边站着的那位公子是谁呀?”快进前厅时,柳儿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我轻声告诉她,那是在灯市上偶然邂逅的一位公子。柳儿调皮地笑了笑,我只叮嘱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莫要多想。

母亲站在门廊处,焦急又气恼地望着我们:“就等着你们回来吃年夜饭呢,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这才发现,母亲今晚特意穿上了喜庆的衣裳,平日里那颜色陈旧素淡的褙子,今日竟略带朱红。而父亲,平日里总是忙于提刑审案断案,与死人白骨打交道,今日身上的襦袄也似乎多了几分新意。哥哥招呼着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早已温热了父亲爱喝的屠苏酒,餎饦与春盘的颜色看上去比往年更加鲜亮诱人。我不禁想起晋周处《风土记》中的记载:“蜀之风俗,晚岁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

母亲并未责备我们在外逗留太久。我能看出,她和父亲的心情比平日里更加愉悦,往年可并非如此。一家人沉浸在一种无声的喜悦之中,我只觉窗外冬雪纷飞,仿佛对大地的眷恋永无休止。我望着窗外的飞雪,炉火的温度让屋内渐渐暖和起来。即便已经历了十六个春秋,听着家门外阵阵鞭炮声,仍感觉有阵阵清风拂面,狗吠声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终于,我有些熬不住了,回到闺房。“恭喜小姐。”回房的路上,柳儿调皮地笑着对我说。“今晚你在家门外看到的事情,切记不要声张。”“是。”不多时,柳儿端来一盆热水和净面的帕子。在柳儿的服侍下,我净了面,洗了手,脱去外套,穿着中衣上了床。前些时日,我让柳儿把绣着梅花的白沙帐子撤去,按照母亲的意思,换上了一个哑红色的梅花枕榻。听柳儿说,这是母亲听道观里的师傅说的,这颜色的枕榻有利于姻缘。

我听着柳儿关门离去的脚步声,在几近模糊的睡梦中,度过了这一年余下的时光。其实,在那个年纪,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经历什么,终究都会在绕一圈之后,再次回归到自己的梦中。那夜,伴着燃尽的炉火,我在想,这便是我的十六岁。在遇见了那个人之后,花的芬芳、灯的璀璨、风的寒冷、河的曲线……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描摹下来,最终化作空无人影却又满是光亮的风景。

戌时刚过,府外的喧哗声渐渐淡去,黑夜降临,晚风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花香,透过纱窗飘了进来。府内各处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火。父亲断完案子后,刚回到府里。柳儿推开我的房门,从外面带回两枝木香和一个花篮。花永远都生活在明处,在透亮裸呈的阳光之下,没有太大的秘密,就连她们的喜忧都能被人清晰看到。而春天汴京城的花,烂漫繁华。卖花者用马头竹篮铺排,用歌声吸引顾客,晴帘静园,晓幕高楼。花儿被人买走,放在花篮之中,便过上了一种最得意的生活,谁都比不了。

前些时日,我交代柳儿去街上买一枝木香花,再买一个精致的花篮,虽然年年买花、年年数次,但这是我初学插花。两枝木香,不需讲究主花配花,只需将花枝固定,略微显出层次即可。然而这花并非用来点缀我的房间,我是想送给哥哥。他每天忙于学习,难得有时间放松。

我轻轻关上房门,却发现哥哥那屋漆黑一片。于是,我往前厅走去,发现哥哥正偷偷摸摸地躲在前厅的门后边。我轻轻拍了他一下,他转身后立刻捂住了我的嘴巴。前厅里,母亲命厨房温好饭菜,方才端了过来。父亲换好便衣,仿佛裹挟着一阵风。他刚坐下,便问及哥哥的功课。

汴京的初春总是来得格外早,仿佛一夜之间积雪就被吹化了。过年的新鲜感已逐渐从汴京城的每个角落淡去。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府中每个人脸上的喜意。只是在油灯的映照下,我明显看到父亲脸上的不悦在渐渐蔓延,他的脸色颇为严肃,眼睛里似有一种淤结的东西,慢慢撑破了平静,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珺儿最近正在发奋用功,不曾有过懈怠。”母亲自然而然地回答,而我却看到父亲的眼神越发不对劲。

“那就好。”父亲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咽下一口饭菜。我和哥哥尽量往屋里亮灯的地方看去,一边暗中注视着他们,一边努力偷听着两人的谈话。

一阵晚风吹过,柳树巨大的枝丫在斜上方的夜空中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看上去象是黑色的剪影。

“官人,你怎么了?”母亲看着父亲,此时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事,已经快要考试了,你切记叮嘱他,让他好生复习,不要生事。”我能听出,父亲话里有话。

“那是自然。”母亲微微一笑,又给父亲温了杯酒。酒香弥漫,配合角落里花篮中的花香,在这个夜晚,让人感到一丝平静和心安。

“官人,是珺儿最近调皮惹你生气了吗?”灯烛的光似乎在某一瞬间被晚风吹动了一下,照耀在母亲的脸上。

父亲沉默不语,半晌,他放下箸子,站了起来,面对着前厅泼洒下来的月色,捋了捋胡须。其实这会儿我和哥哥正蹲在门外的纱窗之下,连父亲微弱的叹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如今,边关情形复杂多变,圣上听信奸佞,排斥忠良。有些局势已如同干柴烈火。冗官冗兵,许多费用入不敷出……”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还是看开一些。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母亲这样劝父亲,灯烛的亮光照在他俩的面颊上,照亮了隐在深处的一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蹲在哥哥身旁,两人的皱纹在此时显得格外明显,似乎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

“所以,你一定要督促珺儿好好学习功课,将来考中功名,才能为国尽忠效力。切不可……”

“让他在此时分心。我听仆人说,前段时间,他又动了从军的心思。当真是不让人省心!”父亲甩了一下衣袖,叹了口气。哥哥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轻轻拍了拍他,他转过身来,只见此时此刻,他的面色沮丧,欲言又止。

“珺儿应该不会有这种念想,虽然他爱舞刀弄枪,但他从未跟我提过他要从军啊!”母亲的面色也略微有些难看了。

“没有就更好!让他趁早断了这心思!弃文从武,想都不用想。随后差人把他屋里藏着的玩物全部收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气氛中透露着一种焦灼。我知道,哥哥从小并不喜欢舞文弄墨,虽然他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据我所知,他的房间里藏放了不少兵器,都是他瞒着父母在大相国寺外的集市上淘换来的。

“小妹,你在这儿等着,别说话……”我蹲在哥哥身后,说罢,他瞬间一跃而起,硬生生地立了片刻,直接又粗暴地走进前厅,好似带着一种炙热的温度。

“珺儿,你……”母亲掩不住惊讶,突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她转头看了看父亲。我又往前蹲了一些,能感觉到惊讶之余,父亲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爹爹,刚才你的话我在门后都听到了。既然孩儿的心思您已知晓,孩儿只能说,您的话,孩儿恕难从命。”夜已深,灯烛反而更亮,摇曳的烛焰照耀着前厅的一切,似乎已没有黑暗的角落。或许是因为位置更靠近门口角落的灯烛,哥哥的神情我一览无余。他凛然又恭敬的神色自带一种炫目的光环,剑锋般的眉毛,透露着一种逼人的刚毅。

“你当真是要从军,放弃科举?”

“父亲,难道您还不清楚当今我宋朝岌岌可危的局势吗?”

“为父自是深知,所以才寄希望于你来从文报国。”父亲故作镇定,比起哥哥,他似乎已输了几分气场,或许是因为年龄已大……他微微沉了一下心绪,又很快缓了过来。

“当今我朝**贪图享乐荣华,吏治腐败,而今边关局势又如此动荡不安,您当真就觉得应试从文,就能报效**?”一阵晚风吹进前厅,将蜡烛硬生生地吹灭,光线变得有些晦暗。在这样的情景中,我的心绪被带动,却也有些惴惴不安。我知道父亲为人清正刚直,嫉恶如仇,或许正因如此,他才难以游刃于尔虞我诈的政坛。他曾经以教书为业,初入官场时受到重用,却因得罪部分**,被贬为提刑。

“历朝历代,莫不重文而轻武,文辞通达,方能思想超然;思想脱出,才能有治国救国之策略。仅靠打打杀杀,是万万不可为之的。”父亲叹息一声,侧过身去,闭上双目,捋了捋胡须。

“正因历朝历代重文而轻武,才致使如今的朝廷积贫积弱,**斗争已近疯狂,浮沉起伏在旦夕之间,许多人都在惶恐中茫然度日,就连苏轼这样的大文豪都无法摆脱被贬的厄运。即便上述情景不提,如若仅靠文辞,何日才能夺回燕云十六州?!爹爹,您看开些吧!”此时,我仿佛听到一种庄素而明亮的私语,轻轻穿过前厅,传入我的耳朵,如春天的风声一般。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理想和精神的描述。

“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休要从军去!”哥哥话一出口,父亲竟有些瞠目结舌。少顷之后,他的态度反而比最初更为强硬。

“您一辈子从文为官,时至今日,也不就是个提刑,终日和死人白骨打交道吗?!”

“放肆!跪下!”哥哥凛然跪下,却并不低头,不发一言。我暗自替哥哥捏了把汗。我知道,整个朝廷黑暗阴郁,隐疾丛生,需要哥哥这样的人来带头穿越这破败幽深的地狱。

“都少说两句,官人,你消消气,别和孩子一般见识。”母亲一边劝父亲,一边从案桌上端了杯水。父亲一边坐下,一边挥了挥衣袖。

“珺儿也是一时兴起,小孩子脾气,有话都好好说。”母亲瞟了哥哥一眼,“快,还不向你爹爹认个错?”哥哥依旧一言不发。

“快呀!”父亲一直闭目,我能感觉到他的愠怒、失望和尴尬。而哥哥,便一直跪着,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母亲的示意,气氛就这样僵住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年少冲动无论如何是不能救国的。”哥哥似乎还想对父亲表明心迹,只是母亲使劲挥手,示意他退下。万般不得已,哥哥终于起身径直出了前厅。夜色似乎更加深沉,我小心翼翼地挪步,离开前厅去追赶哥哥,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十分疼痛。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回转头来。我们坐在树桩旁,天上的繁星一闪一闪,此时刚刚进入亥时。

“其实我早已料到我和爹爹之间会有一场战争,但没想到这么快。”哥哥叹了口气,微微低着头。

“哥,爹爹本意是好,但宦海沉浮,人心莫测,倒不如征战沙场来得痛快。我记得咱娘对我说过,你周岁时抓周,面前摆了很多东西,水果、算盘、毛笔、手鼓……可你只攥了一把木质小剑。”我扭头看了看哥哥的侧脸,仿佛他的躯壳里有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古老却让人兴奋,好似血液能在身体中重新活过来。

“若我真赴了边疆,小妹,你定要替我照料好爹爹和娘亲。你自幼便最是乖巧懂事。”他转身轻拍我的肩膀,我微微颔首,示意已了然于心,却未再多言。刹那间,星光如碎银般洒落,映照在他的面庞上。哥哥的目光,依旧坚毅如铁,却又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温软与喜悦,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宛如夜幕下那座依然灯火通明的塔,明亮而温暖。

那一夜,待我回到闺房,已是子时。圆月高悬,星光闪烁,一缕暗香透过纱窗,悄然渗入府宅。梦境之中,浮光掠影,皆是哥哥血洒疆场的画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鲜血染红了战甲,我声嘶力竭地想要奔向他,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怎么也走不到他的身旁。那一夜,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家国之间的千丝万缕,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被透过纱窗的春风轻轻吹散,又随风飘向了远方。

次日醒来,阳光依旧如常,透过窗棂,洒在我的闺房之中。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雕花的拔步床也似乎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整个房间窗明几净,温馨而宁静。柳儿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水面上漂浮着两片海棠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告诉我,这是母亲特意从外面买来的海棠,香味异常浓郁,她每日都会取两片花瓣浸入洗脸水中,没过多久,肤质竟愈发细腻了。母亲这般年纪,竟还如此讲究情调,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对柳儿微微一笑。

“是啊,夫人特意吩咐,要把海棠花瓣也放进小姐的洗脸水里,说小姐正值青春年华,本就该如此娇艳。”柳儿撤掉洗脸盆,服侍我坐在梳妆台前。我拿起牛角梳,将原本散乱的长发细细梳理。柳儿则帮我挽起高高的发髻,我轻轻点上微红的唇脂,又将纤细的眉毛细细描入鬓角。忽然,“啪嗒”一声,脂粉盒不慎掉落地上,声音刺耳而突兀。我俯身去捡,却感觉左眼皮微微跳动。心中一惊,我急忙站到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的面容……

“小姐,你怎么了?”柳儿见状,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知怎的,方才我的左眼皮一直跳,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心中隐隐觉得蹊跷,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恭喜小姐,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小姐这是要遇上喜事了。”柳儿一脸欢喜地说道。

看着她那欢喜的模样,我转念一想,儿时确实听奶娘提起过这话。于是,我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柳儿一转身,看到母亲走了进来。

“娘,你怎么过来了?”我迎上前去,搀着她坐在暗红色的方墩上,自己则坐在床边。春日的阳光透过绣帘,洒在木香花上,绣帘上的刺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母亲细细打量着我的妆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微微低下头去。

“悦儿,旧年已过,今年你已年满十六了吧。”母亲的表情庄重而认真,虽然我可能早已猜到她想要说什么,但还是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母亲轻轻撩起我额前的一缕碎发,眼神中满是关切。

“女儿知道娘想说什么。”我又怎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思呢?早在去年初春,她和父亲便已经开始为我物色人家,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好在我的年纪还不算大,尚有时间等待。

“你知道就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前段时间,你父亲的同僚来府上提起这门亲事,我原本不同意,只因双方家庭地位悬殊。但你父亲顾及人家面子,看人家诚心诚意,便也不好推辞。”母亲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我却有些躲闪。其实,我的心中一直横亘着一些事情。那次初遇,仿佛在我心中点燃了一团火,那份等待与希望,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尽管外面春意盎然,但我的心绪却始终停留在除夕之夜的驱傩会上。我想再次经历那些事情,让某些记忆重新焕发生机。

“那位中士大夫姓林,官级比你父亲高出不少。那位同僚来提亲时,是这么说的。当时她走得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多问。”没等我开口,母亲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知道,那位公子也姓林,是当朝正三品**翰林学士的儿子。但我更清楚,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娘……实话说,女儿暂时还没有往这方面想太多……”我吞吞吐吐地说道,母亲的脸色微微一变。

“孩子,你已经不小了,难道你不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共度余生吗?”母亲言辞恳切,而我深知,在那天的黑夜里,我已经找到了一种感觉。尽管等待可能是漫长而愚蠢的,但我愿意为此付出努力,就像追逐风,追逐月亮一样。

“娘,女儿已经告诉过您了,这门亲事本身就存在差距,而我现在也毫无心思。希望娘能理解女儿。”我转头望向绣帘那边,木雕的窗棂连结着外面的世界。我们彼此沉默着,相互注视。而除夕那夜的身影,深深地嵌在年岁交接的记忆之中,此刻竟带着一丝苍凉,嵌在我的心里,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为娘为女儿操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实话,林家的条件确实不错,多少人家想攀都攀不上呢。”母亲劝说道。

“娘,可能女儿天生就没有享受富贵的福气,还望娘不要为女儿操心才好。”母亲闻言怔了一下,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可要想清楚。”母亲转过身去,侧对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怒意。然而,气氛越是如此紧张,我越是不愿依从。沉默了一会儿后,我轻声拒绝了母亲。

“看看你们兄妹俩,都长大了是吧?都不听为父为母的话了是吧?既然如此,我依你便是。婚姻之事本就不能强求。只是最后你可别后悔才好。”

我轻轻点头示意,母亲终究还是尽力掩饰住了怒气,起身离去。

每到春季,汴京城仿佛都焕然一新。年岁之末的积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处可见的生机与意蕴仿佛是上天赐予汴京城的独特礼物。而每年春季金明池一年一度的水戏总是如期举行,有百戏、水战、水傀儡、竞渡、龙舟争标赛、水秋千等精彩项目。我和我的朋友们总是习惯性地称之为“开池”。

开池举行的那天,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一大早,柳儿就把我叫醒,还特意为我挑选了一身淡青色的褙子。我换好抹胸,穿上衣服。我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时下汴京城最流行的款式,而我平时很少在这些方面花心思,很多新款衣饰都是柳儿帮我置办的。

“小姐,你坐呀。”柳儿赶紧把梳妆台前的方墩擦干净,催促我赶紧梳妆打扮。“又不是去相亲会友的,何必如此麻烦呢?你这姑娘事儿还真多。”我轻轻刮了一下柳儿的鼻子说道。其实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那些能够不离不弃、温暖如初的力量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

这次柳儿特意为我准备了一个大红色的唇脂。“这颜色会不会太鲜艳了?”我问道。

“小姐你只管试试吧,这是现在最时兴的朱红色呢,颜色正得很。”柳儿说道。我轻轻点了一下唇脂,柳儿帮我把发髻高高挽起,又加了发花做装饰,最后把我的眉毛细细描入鬓角。春日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这样的妆容确实让我有些不适应,但仔细端详后却发现有几分与平日素颜朝天时不同的神韵。

我们出了府宅,一起往金明池东岸的方向走去。桃花如锦绣般绚烂,柳丝如烟雾般轻柔,花间粉蝶翩翩起舞。越是临近金明池,人流越是密集如蚁。我紧紧拉住柳儿的手,终于在人群中愈发靠近金明池东门。只见两艘雕画精美的大船矗立在水中,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架,划桨者众多。忽然之间鼓声大作。

“小姐你快看呐!”柳儿使劲拉着我的手穿过人群,尽量往池边最清晰的位置挤去。我们愈发清晰地看到船尾上的杂耍艺人先耍练上竿,然后表演者按次序登上秋千奋力悠荡。当秋千悠到与横梁相平时,他们双手脱绳借秋千回荡之力跃入空中在空中翻个跟斗然后投身入水。由于表演者姿势各异看上去惊险优美而又变化无穷。

表演虽然精彩但人群却异常拥挤。我忽然听见柳儿惊叫了一声便立即扭过头去。原来是她的绣花鞋被人踩掉了。只见对面那人身材矮小几乎与柳儿相仿。

“你这小矮子好生鲁莽快给本姑娘道歉!”柳儿面露怒火地说道。

“哪来的黄毛丫头?爷爷我踩就踩了你又能奈我何?别耽误我去寻我家少爷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身着仆役装的矮个子态度蛮横并无丝毫歉意。本是小事一桩但我看这人不是善茬便拉了拉柳儿的裙摆示意她就此作罢。然而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双方都不愿退让一步。

“泼皮无赖我看你家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人!今日你不道歉休想离开!”柳儿不依不饶地说道。

“你竟敢辱骂我家赵衙内……”那男仆凶相毕露抬手就要朝柳儿扇去。

“你想如何?!”见状我厉声喝道。

“阿奴住手!”正在这时一个男人在人群中忽然出现。他衣衫华丽身着蓝紫色长袍发用玉簪束起长眉若柳眼若丹凤手里拿着一把白色折扇腰间一根金色腰带……神色傲慢气势逼人。

“你也太无礼了!快给这位小姐道歉!”那位公子厉声对男仆说道。

“少爷这娘们儿不识好歹……”那男仆嘟囔道。

“快道歉!”公子再次厉声喝道。

只见那矮个子恭恭敬敬地给柳儿躬了个身,柳儿得意地笑了一下。我拍了拍柳儿衣裳上的尘土正准备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去给这位姑娘再买一双好鞋来要最好的!快去……”

“是少爷。”那矮个子男仆立即消失在人群之中。围观的人逐渐散去那位公子来到我们面前。

“小姐刚才多有冒犯那是我家下人回去后我一定严加管教。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小姐恕罪。”只见他微微上扬的眼角中自然而然地射出一道寒光,抬头之后目光便与我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象是一种打量更象是一种逼视。忽然之间我觉出两颊发热竟有几分羞涩。

“今日金明池相遇即是缘分。这对面就是酒肆我正有一兄在里面等我,姑娘何不一起进去消遣一番,大家也好相互认识交个朋友?”他热情地邀请道。

“敢问公子贵姓?”我问道。

“免贵姓赵名泽熙。”他回答道。

忽闻得一阵香风吹过竟带着些许脂粉的气息。我微微转头只见一簇妇女百花斗彩般去往酒肆之中。而此时正值晌午我和柳儿都有些口渴,看这位公子并无恶意便相随而去。

迈入酒肆里店家竟十分恭敬地带我们寻得一处靠窗的单间雅座,称是特意留的,好观赏水上风光。

“姑娘请……”他礼貌地说道。

我们转弯来到一处刺着蜀绣的珠帘屏风前,当我走进之后与在座的人四目相对,才发觉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春风也似乎在此刻停住了脚步。他看见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目光不愿从我身上移开,他熟悉的黑眼睛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擦亮一般,而此时的春光竟让人如此恍惚……

“这位是林铭泽林公子。”赵衙内介绍道。我们彼此相视一笑,仿佛是此时才刚刚相识一般。

“这位姑娘是……”他好奇地问道。

“小女子谢诗悦。”我轻声回答道。

“噢好名好名!”他赞叹道。

我和他相对而坐,我知道他在利用每一个间隙偷偷看我,用一种轻盈却又凝重的目光……有时我们的目光会在三人交谈的间隙交汇在一起,那时我便又会瞬间躲开。这一切都被控制在无声无息之中,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除夕那夜的驱傩会上,一切都如此相似而美好。

赵衙内瞧了我一眼,随即吩咐店家备上三盏茶,又抬手指了指金明池上精彩绝伦的水傀儡表演,我瞧得出,他此刻心情大好。

“我和林公子乃是自小相伴的玩伴。今日在金明池幸会谢姑娘,姑娘生得窈窕清秀、花容月貌。噢,对了,咱们林公子,马上就要大喜临门啦,到时候,我定备上厚礼,前去恭贺!你说你,这么好的事儿,也不提前言语一声……”赵衙内这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不愿再看他,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摔落在地,一阵刺痛,从指尖迅速传遍全身。“竟不知林公子大喜将至,小女子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提前祝林公子新婚大吉、百年好合……”我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将茶盏倒满水,起身与他轻轻碰杯。赵衙内只温了一壶酒,我本就不胜酒力,却没想到他酒量也这般浅,一壶酒几近见底时,他已面色绯红,眼神迷离,带着几分醉意,目光火辣辣地投向我,而林公子依旧保持着清醒。

最后,赵衙内贪杯,非要拉着我再碰几次酒。林公子见状,赶忙唤来随从:“你主子今日醉了,回家后好生照料。”“是。”

于是,我寻了柳儿,出了酒肆门,正准备与她一同回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谢姑娘!谢姑娘!……”我转身望去,只见林公子正朝我奔来,那情景,宛如除夕那晚的重现,可我的心绪,却再不复当时的模样。他来到我身边,周围的喧嚣声渐渐弱了下去,然而,我们彼此却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谢姑娘……近些时日,你可曾收到过媒人的消息?”我伫立在那里,诸多巧合交织在一起,让我心中满是疑惑。金明池上的风,带着丝丝花香,轻轻吹拂而过。“林公子如何得知?”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诚恳的眼眸中,满是热切与期待。

“谢姑娘,自除夕夜一别,我便日夜盼望着能与姑娘再次相见。姑娘秀丽端庄、天真温雅……尽管此事有些唐突,但若姑娘能应允许配于我,那将是我林铭泽此生莫大的荣幸。”林公子向后退了一步,向我躬身行礼,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此时,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渐渐明亮起来,滑溜溜的。林公子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我,在某一瞬间,仿佛将我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让我动弹不得。若说此刻我是喜悦的,那喜悦之中,却又夹杂着汴京城春天即便无花也动人的风景般的复杂情愫。但更多的,是得到幸福时的不安与忐忑。我深知,他家出身汴京城的高官贵族,而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提刑,位卑权轻。那夜他送我回府,同朝为官,或许,是他告知了父母,并查出了我父亲的身份信息。又或许,他的父母根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他却执意坚持……无论如何,他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这便是最真实的存在。而顾虑,往往是对内心世界的一种背叛。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羞涩一笑,轻轻抚过他额前的一缕碎发,他的左手,不经意间触到了我的右手。柳儿在一旁看着,嬉笑起来:“林公子和小姐真是好福气,我这就回家禀告夫人。”林公子转身,紧紧拉住我的右手,我轻轻回握,只觉他清瘦的手,却带着一种别样的热度。他牵着我,沿着顺天门外的大街,缓缓往北走去。天高云阔,仿佛能听到几声鸡鸣,此时的金明池,春意盎然,桃红柳绿,汴京城居民倾城而出,纷纷前来郊游。仙桥五殿、亭台画阁,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我时不时地扭头望向他,只见他侧脸的棱线,依旧分明清俊。周围花香飘过,恍若隔世。忽听得卖花郎吆喝,我带着他寻了过去,他为我买了一枝兰花。枝叶与花瓣上,晓露晶莹,看上去楚楚动人。他又用余下的碎银,给我买了一杯荔枝膏水,卖家用的是新鲜的乌梅加砂糖。最后,我们来到了金明池西门处。他又从池边一位店家那里,租了一叶木舟。

“林公子,你这是?……”我有些不解,又带着几分讶异。

“来吧,你跟着我就好。”他用坚实的手臂,轻轻架着我,将我扶到船上。刚刚离岸,水波晃动,船身还有些不稳,我紧紧地挨着他,扶着他的腰身。我抬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一时只觉脸颊羞红。直到船离开岸边一段距离,开始平稳之后,我们两人才坐在船头处。水清之处,可以看见莲藕和去年枯去的莲蓬。水上穿梭着买卖各种各样商品的小贩,甚至还有吹拉弹唱、跳舞杂耍的艺人表演。此时此刻,金明池的繁华,才更象是一场梦幻。当一阵阵的喧嚣随着水波起伏暂时过去,世界似乎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其实,自除夕夜一别,我便十分思念谢姑娘,心想何时能有缘再见。因殿试已过,家父家母便开始催促我的婚事,指定人家给我相亲,但我不从,我只说我已有心上人。”林公子如乌木般的双眸,深深地注视着我,在觉察到我些微的羞涩时,又望向远处。他的玉质发簪,在阳光之下闪着光泽。而此时的我,却有一种身随命运流动的深切体味。除夕夜的偶遇,金明池的重逢,白首一生的婚约……若这段时间内他的心情果真和我一样,那么,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来得太快,太突然……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无法撇清的情恋。

“林公子,仅仅一面之缘,便就许诺终身……”我看着他,用一种理智又温婉的目光,象是在询问他什么。

“虽是一面之缘,但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能有几次这样的一面之缘?谢姑娘莫不是还有什么顾虑?”他目光炽烈又真诚,我则轻轻转头看向水中。只见水中的少女,高高地盘起发髻,几缕青丝垂下,脸颊在摇曳的水波之中,仍旧透露出圆润的弧线。

“林公子,只是你我家境悬殊。自古婚嫁讲究门当户对……”

“谢姑娘,家父家母绝非世俗之人,谢提刑一生为官清正廉洁、为人正直刚毅,已是朝堂公认。能被谢姑娘看上,是我林铭泽三生修来的福气。”

“林公子,你当真这样想?”

“绝无半点欺骗。”看着他极其认真的表情,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也跟着笑了。迎面来了一艘游船,上面的游人看到小舟里的我们,也偷偷地嬉笑起来。

“其实应该感谢赵衙内,如若不是他的临时相邀,可能我们又要错过了。”我伸手撩了撩小船外的水波。很远处是金明池的水战,船舫回旋,戈甲照耀,那激起的一层又一层水波,不断地往这边传送。“噢,泽熙兄是我自小到大的玩伴,比我年长两岁,暂时还没有娶妻。”林公子的目光,好像微微有些沉了下去。而此时金明池的中心处,百戏开始,龙舟竞渡……有些游人在小型游船里,和我们一样,在金明池最旁边的水面上,远远地望向池水中心处。“快呀,往中心划一些。”我调皮地催促着,余兴未尽。林公子一边刮了刮我的鼻子,一边提醒我,此时已经该动身回家了。春来水涨,池水浩漫,我和林公子站在船头处,看池边的花草如同隔着一层薄雾,不觉之间竟有种天上人间的恍然。那两人之间无意或有意的碰触,带着一种浓烈又清澈的情愫,在空气之中生发弥漫着。

回去时已是傍晚,我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一步步地前往回家的方向。在路过一个玉器店的时候,林公子牵着我穿过人流往里走。最后,他给我买了一只玉镯作为定情信物。他把玉镯亲自戴在我的手上,动作略微有些笨拙。而那翡翠玉镯,在灯烛的照耀下,散发出温润迷人的光泽。他依旧把我送到了那棵大柳树下,不过冬日的柳枝,此时已经萌发出嫩绿的新芽。“我先走了,你快回吧,改日再见。”我说。

“好,回去记得告诉你母亲。”

“嗯,你路上慢些,记得小心。”在即将分离的那一刻,他又一次用双手握着我的双手。我能感觉到,他想要拥抱我,却努力克制住了。“快呀,有人呢……”仆人就在门口,不过还没发现暗夜之中的我们,我一时之间羞红了脸颊。他微微一笑,看着我走进府里。

第三章  家族的阴影

那夜,父母端坐于前厅,柳儿静立一旁。灯烛摇曳,映照出父亲复杂难辨的面容,而母亲的嘴角,却隐隐噙着一抹笑意。“悦儿,方才可是林家公子送你归来?”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让我的心头不禁一沉。“是,爹。”我低头应道,目光不敢与父亲交汇。母亲亦在一旁沉默不语。

“林恪原乃我朝正三品翰林学士,学识渊博,为人通达,林铭泽便是他的公子。他或许觉得直接提亲有失体面,便托同僚试探着向我提及想要与你结亲之事,你却一直未正面回应。他与我虽官阶仅有一品之差,但终究门第有别,日后是否会有矛盾纠葛……为父也在深思。然而,林家态度坚决,后又遣媒人前来。所以,悦儿,你意下如何?是否愿意这门亲事?”父亲语速缓慢,却字字铿锵有力。

“爹,娘,女儿与林铭泽虽仅见过两面,一次是在除夕夜的驱傩会上,一次是今日的金明池畔,但女儿觉得与他情投意合,缘分深厚。女儿不图高攀富贵,只愿与林铭泽携手相伴,别无他求。”在那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年代,江山内外,朝廷上下,处处都是残酷纷争留下的斑斑血迹。人性与人性冷漠地对峙着,浮沉生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的漩涡中,人们苦心孤诣地经营算计着……父亲或许更多地是在思虑我的幸福与归宿,而爱情,恰巧在我年华正好的时候悄然降临。

“好,为父明白了。”父亲微微点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既有真诚,又夹杂着几分复杂。时隔多年,我仍会时常回想起那个夜晚,仿佛所有的时光与心情、幸福与憧憬、犹疑与不安,都卡在了神经与肉体的某个角落,让人难以忘怀。那夜,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摆在我面前的道路虽非只有一条,但命运却推着我,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该去的方向。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终于给提起这门亲事的同僚做了明确答复,母亲也正式向媒人表明了态度。但我知道,在真正定亲之前,还有一道关口必须跨越——双方父母必须在媒人那里得到我和林铭泽的八字草帖,再请八字师傅看看两人的八字是否相合。八字不合,是万万不能结婚的。而越是有权势的家庭,越是对此看重。

媒人送来林家草帖的第二天,父亲处理完公事回到家后,便和母亲一同去了延庆观。那天,我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柳儿,你说人的旦夕祸福、生离死别,真的可以通过八个字看出来吗?”我坐在梳妆台前,轻轻修着两道细细弯弯的柳眉。

“小姐,有人说八字这东西神得很,能算出人活到什么时候呢。”柳儿答道。

“父亲母亲去延庆观找哪位高人了?”

“听说延庆观有位道士,姓刘,具体叫什么不知道。但老爷遇到什么事都喜欢找他测一测呢。”

其实我何尝不知,只是柳儿越这样说,我内心的忐忑与焦虑便越重。此时的等待,在夜色笼罩的闺房里,愈发显得漫长而沉重。若林铭泽和我一生的悲欢离合都能被八字预知且被人窥见,那我们岂不是像褪去了所有衣饰,只剩下裸露的身体?在我看来,这些关于未来的事情,本应是两个人独有的秘密,是默契与情感的寄托。但那时,凡俗的礼节却象是一道无形的咒语,箍在我们的命运里,让我既想挣脱,又不得不依从。

当屋外传来动静,我的心猛地一紧。从窗户望去,母亲正朝我的闺房走来。她轻轻掩上门,来到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娘,大师怎么说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悦儿,娘能看出来,你爱上了林铭泽。其实,感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自私的,尤其是爱情。你还小,不谙世事,你要明白,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不公平的。”母亲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关切。她的皮肤已略显松弛,但表情却认真而坚定。

“但娘也知道,你眼眶子高,凡人不入你眼。听你父亲说,林家公子绝非一般人,你们有缘,娘也开心。只是,入了林家,凡事要学会‘忍’。心字头上放刀刃,会忍你就能活。”母亲语重心长地说道。

“娘,要怎样忍呢?”

“忍性、忍情、忍亏。记住娘的这六个字,娘就放心了。”

“好,我记住了。”那夜,我盼望着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而母亲的这些话,却仿佛在无形之中止住了我的某些念头。忍,有时是主动的选择,有时却是被动的承受。或许忍着忍着就成了习惯,或许忍着忍着就不愿再去忍了……那时的我,自然是似懂非懂,却也懵懂地点了点头。只是没想到,这个字,竟成了我一生的符咒。

整个春天,汴京城在烂漫的花香中隐藏着一种躁动。爱情、功名,甚至俗世中漫无边际的生活,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而我知道,距离礼部举行的省试已经越来越近了。没过多久,媒人便送来了林家的定帖。那段时间,哥哥也沉浸在我婚事将近的喜悦之中,但我知道他并非真心开心,他已被父亲禁足府内。自从那次夜里与父亲争吵之后,两人每次见面都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第二部分  命运的转折

第四章  哥哥的抉择

一日午后,父亲从提刑司归来,托母亲唤我去见哥哥,与他倾心一谈。我自是明了父亲的心意,绕过鱼池,步入后院一处凉亭。只见哥哥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不一会儿,他便察觉到了我。

“哥,你为何独坐于此?”我轻声问道。只见凉亭旁,嫩绿之色正悄然蔓延,宛如生命的序曲。天上的云流动得极快,潇洒不羁,时而将阳光遮住,却又挡不住几束金光刺破云层,倾洒而下,为这宁静的午后添了几分生动。

“妹啊,是父母让你来劝我的吗?”哥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让我心里一怔,霎时竟有些语塞。

“不是,哥哥切勿多想……省试在即,听父亲说,当朝许多同僚的子弟都在忙着打点,哥哥却每日精神不振,身为妹妹,难道不该问一问吗?”这话似真似假,其实,即便父母不托我来,我也打算在这几日好好与哥哥聊聊。

“当真不是?”哥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

“当真不是。”我又故意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我自是明白父母的心思,只是那次在前厅,我已将戍边的意愿说得明明白白。只是父亲固执己见,再说也是无益。”哥哥叹了口气,目光里又露出一股狠劲儿,全然不是束手待毙的模样,让我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那哥哥到底打算怎么办?莫不是要……弃考?”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碰到他的痛处。

“对。”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一时之间,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我虽支持他,但从未想过哥哥会如此决绝,仿佛要将命运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我已经想好了,应试那天我只会提前交卷,不做一题。考试之后,我便往征兵之处应征,从军去。”哥哥的话语坚定而决绝,让我看到了他内心的炽热与执着。

“哥哥可是当真想好了?你若如此,父亲的颜面何在?你知道他这人最看重……”哥哥沉默了一会儿,我仿佛在慢慢失去一些东西,敛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原本就无所谓对错。其实妹妹,不知何时,有那么一刻,我还是羡慕你啊。身为女子,才貌双全,择许良夫,欢喜度日,不用担心世事纷争。我知道,读书从文,未尝不是一条普世的报国之路。但在我身边,多少纨绔子弟靠贿赂考官,得以一官半职,随之耀武扬威,我不愿同这种人为伍,我很怕有一天,我也变成了这般人。现在,**表面歌舞升平,实则连驱赶外敌的能力都没有,澶渊之盟实是屈辱至极。我忽然觉得,我是个男人,还能沙场征战已是幸事一件。世俗的观念,在这时又算得了什么?但我知道,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母亲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在触碰一个人的灵魂,一路探寻过去,好似被烫到了一般。那灵魂仿佛一座盛开着火焰和花朵的花园,丰饶而炽热,照见了我人性的颜色,也照见了许多人的冷漠、庸碌、黑暗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

哥哥离开枣红色的亭椅,站了起来,他一会儿看看树木,一会儿望望天空,眼神平静且坚定。看着哥哥,我愈发觉得从母胎出生,我们两人可能就有着几近相似的眼睛。征战沙场……那时,我似乎已经预先感知到了什么,那种感觉,仿佛象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消息,做好了被命运伤害的准备。

“嫁到林家的话,和林公子好好过日子。如若父母问起你,就说我在用心准备考试即可。”哥哥转头突然对我这样交代,眼神中满是期许。

“好。”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

那晚,母亲又来到我的闺房之中。“悦儿啊,你哥如何讲的呢?到底有没有想明白啊?”母亲神色急切,眼中满是担忧。而我,已经决定替哥哥暂时保密,但在回答之时,却眼神闪烁,仍是有种负罪之感,如影随形。

“娘,您放心,哥哥正在安心准备考试。”我强颜欢笑,试图安慰母亲。

“那就好……你知道吗?你哥从小就是个好孩子,虽然脾气刚硬,但很听话。小时候,给他买什么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娘和你。最初,你父亲被贬官的那段时间,心情郁闷,是你哥跑了好多里路,给你父亲往城西南那边抓的药……小时候,每次训斥他,他反而总会紧紧地抱着我,用热乎乎的小脸蛋儿去蹭我的身子……”母亲说着说着,眼里竟有了泪花,让我心中的负罪感愈发严重。看着母亲,有几次我想告诉她真相,但话到嘴边,我就刻意咬了一下舌尖儿,终究是咽了回去。

母亲离开时已近亥时,柳儿把洗漱水倒走之后,我躺在床上,竟无丝毫睡意。月光透过窗棂渗进屋里,屋里的尘埃在某一瞬间似乎也能看见,方墩的形状、书架的古籍、屏风的刺绣、案桌的花纹……仿佛比白天更让人觉得清晰。而母亲为我收拾的部分嫁妆占据了屋里的某些角落,那富足的红色在此时却更加醒目了,象是在提醒我,提醒我内心的挣扎与抉择。我答应了哥哥,绝不可以把他弃考从军的事情透漏丝毫。但是我又深知,哥哥是爹娘一生的依靠和寄托……此时,黑夜也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它似乎能听懂我内心深处的一切。有些东西横亘在心中,如若我告诉爹娘,他们一定会设法阻拦哥哥,哥哥或许会恨我一辈子;而如若我不告诉爹娘,伤心欲绝的肯定是他们……后来,我只觉眼皮酸涩,伴着月光,那种熟悉的梦境的悬浮感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我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挣扎。我承认,在凉亭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决意要死守这个秘密,只因我看到了一个炽烈的灵魂,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像哥哥这样的人,愿意为了信念去拼去闯。但此时,我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纯粹,顾及父母,或许正是我人性之中的软肋在作祟。

终于,在母亲来帮我收拾嫁妆时,我还是对母亲说了出来,做了一件自认为应该,又无法不鄙夷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母亲会在第一时间告诉父亲,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只府宅里的老鼠,蜷缩在黑暗之中,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有天晚上,父亲不动声色,以搬东西的名义将哥哥骗进了柴房,在他找东西的时候,随即让人把房门锁住,而我处在闺房里,哥哥那一阵阵的叫喊声,还有剧烈的摔打声和东西碎掉的声音,如同巨浪一般传入我的耳朵,让我忽然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在这府宅里的无力和渺小。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之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坐着一个人,他双腿盘起,双目微闭,上半身处在幽暗之中,像山一样挺立着。没过多久,一个精瘦矮小的仆人,给柴房里面的男人递过来了食物,卤烧鸡腿、蒸馏鲈鱼……“少爷,你可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老爷太太可都是为你好……”男仆面色为难,语气几近恳求。

“你回去告诉他们,只要我有一分气力,一分本事,便不会随了他们的心意,以后你休要如此,我意已决,绝不会随意更改。”男仆哀叹了一声,便把刚刚摆好的食物拿走了。

这几天,我无数次地站在柴房门口,想进去看看,父亲母亲几次让我去劝慰哥哥,而每次走到这里,我就退了回去。初春的阳光移动得迅速极了,空气中似有花香,小池里的水已经逐渐解冻,之前我吩咐柳儿,让她再去街上买两条小鱼苗放进去,此时再看,那鱼苗比刚入池时欢快了不少,仿佛在诉说着春天的生机与活力。

“怎么样,哥哥他吃了吗?”我轻声问着柳儿,心中满是担忧。

“小姐,你去劝劝吧,少爷这样不吃不喝,身体早晚要受不了的……”柳儿面色为难,语气中满是恳求。

柴房里没有点灯,只有阳光可以从小气窗里渗进来些。我让柳儿在门外等我,借着渗进来的那一丝丝微光,小心翼翼地下了几级台阶,调匀呼吸,轻轻地叫了一声:“哥。”

只见他正贴着墙站在那儿,听到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转过头看了看我,黑暗之中,他的脸庞依旧透着阳刚之气,棱角分明又清瘦刚毅的脸颊更平添了一丝神秘,让我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畏。

“妹妹,你不用多说,我知道是他们让你过来劝我的。”我发现哥哥的眼神暗淡了不少,整个人都消瘦了些许,但那股意志却更加清晰了。

“哥哥,你别怪我,只是爹娘不知道,关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哥哥用手使劲捶了一下柴房里的土墙,随即叹了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柴房里回荡着,让我心中一阵刺痛。此时的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黑暗,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像一只兽,一只有些憔悴的兽,一只时刻准备拼杀的猛兽,让我既心疼又敬佩。

记得那是初秋,哥哥十岁生日时,曾偷偷将父亲送给他的那只名贵的毛笔,去大相国寺周围的摊铺淘换成了一把类似于玩具的木质刀剑,后来被父亲发现,也是罚他在此禁闭十日。那时的我也才七岁,总是拿着糕点在夜里去柴房偷偷看哥哥,每当柴房门口的大杨树下,夏末死去的知了干壳被我踩踏而过发出声响,哥哥就知道是我来了。其实,当自己逐渐长大,细细品味后才深知,父亲何尝不心疼哥哥,不然柴房的门也不会总在夜里被仆人偷偷留下一道细小的能够打开的缝隙,得以让幼时的我顺利通过。

“妹妹,你知道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传世名作《琵琶行》中,有一句诗写到了杜鹃啼血……”我看着他的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便点点头,仿佛在回忆着那段遥远而又清晰的过往。

“是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哥哥的眼睛里是清晰的意志,只是面色憔悴,“我喜爱的是能啼血哀鸣的杜鹃鸟。”

“杜鹃鸟究竟异于其他鸟在何处呢?”哥哥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坚定的意志,只是面色略显憔悴。
“相传古时候有位蜀王叫杜宇,号曰望帝。在他统治的地方,有鬼怪用大石挡住水流归海的通路,致使巫山一带发生水患,淹没农田,百姓无家可归。当时湖北地方有个叫鳖灵的人,他漂流到蜀地后,见此惨状,便下定决心要惩治这些鬼怪。鳖灵带领兵士与鬼怪英勇斗争,最终消灭了鬼怪。望帝得知消息后,却无法重新夺得王位。伤心之余,他遂化为一只杜鹃鸟,终日啼叫‘民贵呀!民贵呀!’以劝诫君王爱惜百姓。”

杜鹃鸟的声音凄婉哀伤,啼叫时嘴角还似流着鲜血。后来,人们便用“望帝啼鹃”来形容哀伤悲凉之景。唐代李商隐《锦瑟》中亦有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望帝**托杜鹃’,你可知道?”哥哥望向我,眼中满是期许。

“哥哥……你什么都别说了……”哥哥的心意我怎会不知晓,那一刻,我只觉眼中泛起泪花,却尽力站在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不让泪水滑落。

“妹妹,现在只有你能帮我逃出去,只有你……这次,你一定要帮哥哥。”他紧紧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坚定而又带着恳切。我仿佛看到了哥哥屋前那株红艳美丽的杜鹃,在风中摇曳生姿。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可退缩的理由,终于,我点了点头:“好,哥哥,你做好准备,等我消息。”

从柴房出来后,我示意柳儿站到墙角的一边,接着,我刻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柴房从门外被门栓拴住,一个仆人在这里看守。想要越过这些障碍,其实并非难事。最重要的是府宅外有两名仆人把守着,想要从府宅门口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回到房中,我把要帮哥哥逃走的想法告诉了柳儿,她大吃一惊,我立马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决不能声张。“现在出柴房不难,主要是如何让哥哥出得府宅?”我坐在梳妆台旁,托着脸,蹙了蹙眉。柳儿默默地站在一边,象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主意。

“对了,小姐,你还记得府中那棵正好靠近围墙的大柳树吗?”柳儿灵机一动,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想让哥哥……?”我有些意会了柳儿的想法。
“对呀,大公子身强力健,爬树肯定不是问题。更何况那棵柳树粗壮繁茂,爬树翻墙出去,对大公子来说绝对不难。”
“但是那棵树靠近前厅……我担心……”
“小姐,现在只能这样了,很难想出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况且老爷和夫人不会突然就往前厅去的。”
“你这鬼机灵。”我刮了刮柳儿的鼻子,觉得她说得着实有理。在她离开闺房之前,我再次叮嘱她一定不能声张。柳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在那些个温暖的春夜里,我躺在雕花拔步床上,忽然想起儿时在哥哥房前,哥哥站在那株红艳迷人的杜鹃花旁,总是用一种虔诚的眼神看着它们,期待它每年都能开出红花。风吹过,花朵似在细语,天上的月亮静默着,仿佛能看透地上人心里的一切。

后来那两天,我让柳儿去置办几件合适的粗布衣裳,放在一个轻便的包袱里。我把平时攒下的几块碎银也塞了进去。在第三天的夜晚,圆月高照,繁星闪烁,竟难得听到了喜鹊在夜晚鸣叫……我一直在房间里焦急又忐忑地等待着,在看到父亲母亲房间的烛光熄灭之后,便和柳儿一起前往柴房,我吩咐柳儿,让她将仆人引开。那看房的顺子正好和柳儿同龄,俩人平时关系不错。

我躲在柴房右边的拐角处,柳儿借故将顺子引到了柴房左边的拐角,随即顺着左边的小路,往远处走。我往四周探看了一下,在确定安静无人之后,便将门闩悄然打开。

“哥哥。”我轻轻喊了一声,哥哥正面对墙壁盘坐着,听到我的声音,随即从柴草上站了起来。
“妹妹。”
“哥哥,你听我说,你带着包袱赶紧走,这里面是我给你置办的几件衣服,你肯定能用得着,还有一些碎银。”哥哥接过包袱,看了看我,眼睛依旧似星辰般明亮。
“好,妹妹,哥哥谢谢你了!”
“哥哥,你我何必客气?你知道,府宅外有家丁,待会儿到了前厅外的那棵大柳树下,你只能攀爬出去。哥哥,万事小心!”
“嗯。”

出了柴房,我复又轻轻把门栓插上。在月色的护佑之下,我们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前厅那棵大柳树旁。此时天空澄净,连云的痕迹都没有留下,而金黄的月亮和星光,让人觉得天空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什么宏伟的神庙和宫殿,庇佑着世上善良的人们,免除妄念与灾厄。

“好妹妹,就此别过!哥哥不能参加你的大婚之礼了,唯望你以后平安、幸福。”哥哥对着我躬身一拜,重新背起包袱,一脚一蹬,一步一挪。而那时,看着哥哥攀登的背影,我只觉又一次,没错,是又一次,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感觉自己放跑了什么,却也成全了什么。甚至那一刻,我竟然重逢了第一次父母带我在汴河放生鲤鱼时,那种心怀慈悲、祈愿美好的心念。

忽然,一处枝丫,因承载不了哥哥的重量而断裂了,发出很大的声响。哥哥一脚踩空,差点跌落下来,幸而手中的枝丫抓得坚牢。他克制自己没有惊叫,转而用脚试探,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枝杈可以踩压。哥哥一步一步地往墙外爬,我看着他,就在他已经快要够到墙上的砖瓦时,一束夺人的光竟从前厅传了过来。

“逆子,休走!”哥哥的脚猛然之间滑动了一下,大柳树的枝叶乱颤,象是一只鬼魅。我转过头去,父亲和母亲就在前厅外的空地之上站着,父亲的手里拿着一只燃烧的白蜡,那刺眼的烛光跳跃着,仿佛要照亮整个黑暗。

“珺儿,你快下来啊……”母亲张开双臂,呼唤着哥哥,象是呼唤着一个刚刚找到家的迷路的孩子。她一步一步往大柳树那边走去,我似乎能通过烛光看到她眼角的泪迹。

“快些下来,成何体统,难道你要闹得整个唐府不得安宁吗?”父亲用余光瞥了我一眼,我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哥哥这时才从大柳树上开始往下爬,只见他身轻如燕,只几下的功夫就站在了父亲母亲的面前。父亲就着烛光望了望夜空,仰天长叹了一声。

“为父何尝不知留不住你,只是希望你能更加清晰明白自己的决定,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当时的星光仿佛在旋转,星星眨着眼,我们置身于幽深的穹宇之下。而父亲的语气依旧清澈坚定。

“父亲,做出如此选择的代价,孩儿深知,如若孩儿这一生能血溅疆场,马革裹尸,那不是我谢家莫大的荣耀吗?”

父亲闭上眼睛,微微点头。突然之间,星光灿烂起来。哥哥给父亲跪下,随即叩首三拜。而我知道,哥哥一定在那株美丽的杜鹃花旁重生过,那株杜鹃,为他开了一簇血红的花朵,于是,他将无畏无惧,他成了大海,被星光照彻。

“孩子,你过来……”母亲藉着柳儿手上的白蜡烛,来到了哥哥的房间。她将房门敞开,我、柳儿和几位仆人都站在门外。母亲示意哥哥解开上衣,他露出了宽阔结实的前胸和后背。母亲让他转身跪下,背对着自己。只见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天祷告。

“雷儿,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娘要将‘丹心报国’这四个字刻在你的背上,这四个字是爹娘的嘱托,今后会时时刻刻地跟随你,提醒你。只是针刺是很痛的,你怕吗?”

“娘,儿子不怕,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去前线打仗?”

我看着母亲先是在哥哥的背上,用墨汁写上了“忠国赤心”这四个大字,接着便用绣花针刺刻了起来。我清晰地看到了哥哥额上的汗珠密布。然而此时,哥哥房前的杜鹃花却在暗夜之中传来了阵阵香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种早就储存多日的感动在此时急速地流遍全身,我落下了眼泪。

此时,父亲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在用力控制着,不让它落下沾上尘埃。他扶着哥哥的肩膀:“孩子,去了,就英勇杀敌,别给咱们谢家丢脸。”

“你放心吧,爹。”哥哥笑着,使劲点点头,而旁边的母亲几次掩面,对哥哥说:“孩子,记得早日功成回家,娘在家等你。”

柳儿和仆人也都止不住地落泪。我走到哥哥身边,他的眼睛似乎在发着光,象是一枚耀眼的徽章,结实地刻在哥哥的身体里。而此时,我的额头、眼睛、面颊,都或深或浅也感染上了这金黄色的光芒。

“哥哥,我希望你能成为勇猛杀敌的大英雄,但我也希望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哥哥……”

“谢谢妹妹,等哥哥回来,带你去喝汴京城最好喝的那家‘茯苓杏仁露’。”

……多年后,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夜的情景,就好像每个人可以忘记甜蜜,但却忘记不了疼痛;可以忘记重聚,但却忘记不了分离。流年逝水,我没有再次为此流过眼泪,相反,有种感觉,它被某种意志和力量吸走,向内,转化成了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流淌在血液之中,生生不息,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哥哥离去后,府里的生活看似照旧如常,可总觉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与此同时,婚礼的筹备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在交换定帖之后的一个午后,母亲来到我房中,告知我林家提出了相亲的要求。“这算什么嘛,明明是林公子那么倾心于小姐,现在又提出要相亲,真不知是何道理。”柳儿忍不住发泄出心底的一丝不满。

“其实这也正常,自古以来,交换草帖、定帖之后,还有相亲的习俗,林家或许也想再仔细相看一下我女儿究竟出落得如何。”母亲微微转头,冲着我笑了笑,眼中满是慈爱。

“小姐这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还用得着说吗?再好好描描画画,整个汴京城都难寻这般佳人呢!”柳儿俏皮地说道。

“你这丫头。”母亲笑得更欢悦了,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次相亲无非就是走个过场。从另一个角度看,双方借此机会能有个更全面的印象和了解,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娘,他们有没有定好地方?”我轻声问道。

“就在城中心的樊楼。”母亲温和地回答。

“何时?”

“明日中午。”

樊楼,那可是汴京城赫赫有名的第一贵气酒楼,坐落于汴京城最繁华的地带。其装饰华美至极,又有美酒佳肴相伴,向来是贵族们常去的地方。林家人把相亲的地点选在这里,或许也是一种身份的彰显。

“柳儿,今晚之前去给小姐买两件可心的衣服。”母亲吩咐道。

“娘,大可不必,我的春衣还很多,到时随意挑选一件即可。”我微微摆手拒绝,母亲便也不再坚持。她走后,我交代柳儿,将上次去金明池看水戏穿的那身衣服再清洗一遍。

那日的天气与在金明池时有些许相似,皆是清风徐来,艳阳高照。我和父母按照相约的时间,提前来到了樊楼。林铭泽的父母和他早已在那里摆好酒席等候。整个相亲的过程中,他们的目光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我,而我也尽量以礼貌的目光回迎。

在雅间的屏风之后,中间处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桌案,案上放着许多名人法帖,各色笔筒错落有致,其中插的笔竟如同茂密的树林一般。“今日品酒是其一,寻些雅趣也在其次。来之前,我特意吩咐店家在这里放张写字的桌案。”不知是不是因为几杯酒下肚,林铭泽的父亲愈发来了兴致,竟命人移开屏风,硬是想亮亮书法。

“林大人,我平日也只不过是懂些断狱验尸的门道,对书法并不精通,欣赏倒还可以,写就算了。”父亲随即摆了摆手,林大人的兴致象是瞬间被刹掉了一半,正准备吩咐樊楼下人把屏风放回中间位置。

“林伯伯,小女对书法虽不精通,却也喜爱,今日来此,恰逢时机,不知可否向林伯伯讨教?”我起身,盈盈说道。

“好,好,你且写来,让我瞧瞧。”林大人眼睛一亮,欣然应允。

我起身,来到桌案前,轻轻将宣纸铺开,又将笔蘸了墨汁。忽然,我想起唐朝李白的名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我快要落笔时,林铭泽的父亲轻声走了过来,随后便拿起那张宣纸,认认真真地看了看,然后扭过头对父亲说:“好字,果真是好字,清秀雅致又不失刚劲从容。谢提刑真是教导有方,这字,我收了。”

我绕过桌案,来到座位上,羞涩地看了林铭泽一眼。有些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总是不知自己真正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遇到林铭泽,则更加剧了这样的错觉。

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而此时此刻,当我面对林铭泽的父母,当林铭泽把金簪插在我的发髻上,我却忽然觉得某些东西真正落地生根了。临走时,父亲还清醒,只是林伯父已经微醺。我们两家彼此约好尽快将婚期定下。

那日快要入夜,吃过饭,我向母亲告辞,绕过后花园时,柳儿急忙追上了我,神色匆忙,气喘吁吁。

“小姐,小姐,你等一下……”

“看你慌张的样子,什么事情这么急?”其实那日,我的心情很好。我知道,林铭泽的父母对我很满意,而他们虽是高官之家,但却给我留下了平和近人的印象。在樊楼临别时,林铭泽悄悄地塞给了我一册《全唐诗》李白卷。这本诗集是林铭泽的手抄本,里面还夹着一封书信。回家后,我把它压在了枕头下面。

“小姐,刚我出门去绸缎店扯一段市面新兴的墨绿色绸缎,给夫人作身褙子。”

“你去了吗?何必如此匆忙?”

“小姐,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快要进府时,上次咱们在金明池遇到的那个矮个儿家丁喊住了我……”

“然后呢?”

“我当时一下子就认出了是他,他告诉我,是他们家的公子,赵衙内,想要见小姐你一面……”

“见我?”

“是的,他说,如果小姐一时想不起他家公子,就让我把这个捎带给小姐。”只见柳儿掏出了一只做工精细的金边绣花鞋。我一下子便认出,这只鞋和上次赵衙内托家丁给柳儿重新买的那双绣花鞋一模一样。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在心中暗暗打起了问号。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今夜会一直在南薰门西边的宋二卖花处等小姐,请小姐务必过去。”

“这……”

“小姐,卖花处那么多,谁知道哪里是宋二卖花处……”

我拿着那只绣花鞋,此时月光初上,已经看不清绣花鞋上细腻的花纹。有种无以名状的心绪在模糊地纠缠着。去,还是不去。或许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难以做决定,但有些东西象是入了画一般,散发着清淡又粘稠的浓墨气息。后来我才发现,人,总是失败于那些已经看到一个角落,却并不能全部知晓的事物。好奇,是人性最寻常的弱点。

因为时间已经入夜了,我便让柳儿跟着我。南薰门,在夜色之下矗立着,散发着一股巨大的、古老却孤独的气息。此时,灯火辉煌,夜放花树万千。阵阵花香传过来,混杂着彻夜燃烧的烛油气味儿。在我记忆之中,繁华的夜市生活,浪漫了整个大宋的夜空。

我和柳儿却一直在留心寻找用马头竹篮子铺排的宋二卖花处。四周不时传来行人的笑声,人如潮涌,买卖兴隆。当我和柳儿走过了南薰门,没多久就听到了前方一阵悦耳的卖花声:“牡丹、芍药、酴醾、蔷薇、海棠、月季、杜鹃、宝相、千叶桃、紫荆、香兰、映山红……”这声音充满韵调,如同唱歌。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卖花人不时将鲜花采摘下来,用马头竹篮盛放着,而在卖花处的旁边,靠近一处茶楼,只见茶楼里灯火辉煌,夜灯映照最明亮的地方站着一位公子,身形高大,紫色锦袍加身,上面系着一块羊脂白玉,长发高高束起,右手拿一把白色折扇,透露着与众不同的贵族气息。

“柳儿,你看……”我示意柳儿往茶馆招牌下夜灯照耀的方向看去。

“那不就是那日在金明池为咱们解围的赵公子吗?”柳儿又仔细地看了看。

“应该就是他。”我点了点头,正准备走过去,柳儿却拉住了我。

“怎么了?”

“小姐,其实那日在金明池,回府的路上,我总觉得后面有个人影尾随,但街市繁华,行人太多,我几次转身却又看不清是何人,但总之是不太对劲儿……”

“原来如此。”柳儿说得有些吞吐,但却似乎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

“柳儿,待会儿见面不要随意吭声,少说多听为好。”

柳儿有些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你看他选的相见地点,几乎不用怎么费力就能让我们看见他,卖花声相引,茶馆灯相照,就足可见这个人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我越想越觉得此人不仅家世背景显赫,做事也绝非等闲之辈。当日在金明池相遇,他明明已经醉了,且已在酒楼门口作别,难不成是分离之后,又吩咐家丁尾随于我……一种油然而生的疑惑和恐惧却让我更加好奇。

我往前走了几步,他也发现了我的到来,随即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近他,在夜灯之下,更加看清了他的脸,这样的光线甚至比在金明池那时更清晰。

“谢小姐好,自金明池一别已一月有余,不知小姐近来可好?”他的嗓音依旧低沉,尊敬礼貌的神态之中潜藏着一丝冰冷与孤傲,鼻正唇薄,五官如同刀刻一般。

“多谢赵公子那日款待。不知公子约我到这里,是有何事?”我在克制着言辞,克制着内心深处的一丝紧张和不安。和他在此时单独对视,我怕自己的一切被这个人窥测得一清二楚,而我却对他不了解丝毫。

“当日金明池相遇,在下对小姐印象颇深,小姐秀丽清雅,今日茶楼里有精妙绝伦的悬丝傀儡戏,在下想邀请小姐一起观赏,不知小姐是否愿意赏光?”赵衙内微甩衣袖,随即做出邀请的姿势。

我本意是想婉言推拒,但想起如若没有他的盛情相邀,就不会有我和林铭泽的重逢,我实在找不出特别合适的理由拒绝,犹豫了一下,索性便让柳儿在下面等着,和赵衙内一起进了茶楼。

茶楼一层吃饭喝酒的客人络绎不绝,但当店家引我们到了茶楼二层,才发现二层楼里没有客人,却摆放讲究。墙角有几篮精致的插花,橱柜上摆放着温润的汝瓷,尽里还有一处刺着蜀绣的屏风隔开了一间小屋子。二层茶楼中心的地方是一片巨大的幕布,搭建了一个小型的舞台,靠近窗户的地方是两处座椅,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时兴的小吃食物……

“谢姑娘,请坐。”赵衙内指向右边的座位,随即击掌三下,只见四位艺人手拿提线木偶,站在幕布之后,还有三位乐师伴奏。

“爷,您看能开始吗?”店家在耳边小声问他,赵衙内微微点头。

“小姐,请看。”只见四位艺人用线操纵木偶,动作十分纯熟精巧。他们在木偶的头、身、腰、腿、手、脚、眼、嘴等关节处系上细线,我使劲留意了一下,那细线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几乎看不出来。就是这些线使木偶悬吊起来。那些艺人一手执操纵板提着木偶,一手拨弄不同的吊线,使木偶按照剧情要求做出各种动作……

“这是我朝当下流行的木偶戏,今天咱们看的是《钟馗醉酒》。”我看着木偶钟馗,忽然想起除夕夜上林铭泽带着的钟馗面具,又转头看了看赵衙内陶醉在音乐声中,一哼一唱的侧脸,心中居然生起了一种歉疚之情。此时的我,不应该在这里啊。我怎么会过来和其他男人独处一层茶楼看木偶戏呢?而且这个男人还是我未来相公的朋友……

“赵公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起身,略微有些仓皇。

赵公子放下手中的瓜子,示意艺人们退下。“谢姑娘,在下精心为谢姑娘准备的木偶戏,莫非不合姑娘心意?”赵衙内也立即站起。月色渗进微开的窗户里。

“不是,只是夜色已深,我该走了。”我转身准备去往楼梯的方向。

“谢姑娘且留步。”赵衙内用一种充满力量且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反而让我失去了几分应有的从容。

“赵公子,还有何事?”

赵衙内走近我的身旁,扇动了一下白玉折扇,夜风微微发冷。“今日见到谢小姐,实属不易,我给林公子和谢小姐略备了薄礼,就在屏风之后。既然来了,谢小姐何不观看一下呢?”这个人果真不简单,看来他对我最近的情况是一清二楚。

我随他走到蜀绣的屏风后,只见一个散发着金光的方形盒子中,静静躺着一个带着裂纹的汝瓷盘。“谢小姐,此器为清凉寺上乘汝瓷,制作工细,釉质纯净,开冰裂纹片,乃我大宋朝汝窑瓷器中的上品,是专供朝廷的器物。”赵衙内的神色里自带着一丝冷傲。这汝瓷,此时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之下,散发着迷人的天青色光泽,然而,那汝瓷盘上的裂纹却如同一道伤疤,在我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翳。

“你既然知道我和林铭泽即将大婚,为何还送我这带裂痕的盘子?皇朝贡品……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冷冷问道。

突然之间,赵衙内抬头放声大笑,那刀刻一般的脸庞,轮廓愈发分明了些许。“谢小姐,你说得好,咱们见过两次,但你从未问及我的出身来历,估计你更没有问过你的未婚夫。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父亲便是当朝宰相,至于我是干什么的,你大可不必了解得太过清楚。”

“那你费尽心机叫我今夜过来,就是要送我这汝瓷盘吗?”我目光灼灼,直视着他。

他又扇动了一下折扇,见我丝毫不为所动,便随意地将盒子合上。“谢姑娘,说实话,身处汴京城,我可以说是阅女无数。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但像姑娘这样脱俗绝尘的女子,还真是少见。姑娘今日若能依从于我,来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跟着林家公子美哉?”

“赵公子,林铭泽可是你的朋友,你岂能如此信口雌黄?”我怒目而视,心中满是鄙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谢姑娘这样气质脱俗的女子,他小小的林铭泽岂能配上?”话一出口,他的脸上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高傲。

我看着他,抑制着内心深处的错愕与鄙夷。赵衙内将头一甩,把折扇自然合上。这次,我决绝地转身离去,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句话:“官场险恶,林公子书生意气,恐难保全自身,小姐如若嫁去,还望凡事小心。”我没有再回过头,径直离开了那间茶楼。或许我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这双如若丹凤般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丝常人难以觉察的邪恶。

一转眼,哥哥从军已经有些时日了。每日晚饭过后,母亲总会跪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十,口诵佛经。一家人既沉浸在我即将大婚的喜悦里,也无比挂念哥哥的冷暖安危。父亲托林伯父打听哥哥的情况,终于辗转获悉,哥哥已经随军北上,前往宋辽边境。哥哥训练有素,表现突出,加之文武兼备,习谙兵法,颇得上司器重,已被授以副将职位。父亲甚感欣慰,母亲虽喜在心中,仍不忘念诵佛号:“阿弥陀佛。”而我大婚的日子也已渐渐临近……

定聘那日,晴空万里,明净如洗,天空没有一丝云的痕迹。听母亲说,林家是把下定礼、下聘礼、下彩礼放在一起进行的。我家附近的街道平日素来十分安静,今日却围满了观看、嬉闹的老少妇儿,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幸福。除却十几名壮汉扛着许多个装着聘礼的大箱子,还有两个红色的木质樊笼,里面装着两只大雁,那大雁却不怎么叫唤,安静地待在木笼里。母亲很早就吩咐下人去买四条金鱼,投入清水,此时分别放在两个金碗之中,金碗之上放着一双箸子。

女子出嫁,总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在那个时候,男人的聘礼越多,女人在男人家的地位便越是牢固。虽然那时我稚嫩,对此并不认同,但自古都是如此。一般情况下,聘礼都有金钏、金镯、金帔坠,而在林家给出的礼单里,主要是金帔坠。待人群散去,送走林铭泽,回到房间,柳儿竟偷偷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凤冠霞帔坠,还说我后福无穷。

我只是在书中知道有个词叫凤冠霞帔,那坠子的外轮廓是一种近似于扁桃的形状,也和水滴相似,中空,两面纹饰相同,中部轻轻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四周以祥云环绕,三角海水纹和点状三角纹在边部装饰着。柳儿告诉我,这个坠子并不是一般的坠子,是采用透雕、錾刻、锤鍱、压印等多种方式处理的,总之它的工艺极其精到。我逗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她说她的父亲之前就是做这个的,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稀罕的凤冠霞帔坠。我也能清晰地观察到,这个坠子较大面积的主题纹饰运用透雕的方法处理,凤凰、祥云、海水纹等局部纹饰则细心錾刻,使得画面虚实相间,非常有层次感。

这些东西都足以让我珍藏,但此时它们却象是长在我私处的一个肉痣,让我在拿着这凤冠霞帔的某一瞬间,心中略微有些复杂和不安。我知道自己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父亲并不能称之为是汴京城高官,而林家无论是从下定帖还是定聘,都采用几近奢华的规格。这金制的凤冠霞帔在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之下,好似闪着瞩目的光,灼人眼睛,却也照射出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喜意与自卑。

“小姐,再过几日林家就要过来催妆了,平日都是素颜朝天,到迎亲之前,小姐可要好好打扮打扮。”这几天,柳儿一直忙上忙下,比谁都欢喜。

“柳儿,你知道,平日我最不爱打扮。”

“小姐,平日素面朝天可以,但这种事,总是一生一次的。”

“你说得也对。”那会儿我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了一丝恍惚,但我的心跳是如此清晰、有力。十六岁的自己,身上携带着稚拙却成熟的气息,象是一颗外表鲜红却依旧青涩的樱桃;十六岁的自己,已快要嫁做人妇。婚姻,无非是两个人**的水**融,平淡的相濡以沫。是啊,柳儿说得没错,一个女子的一生,往后的时光,能有几个十六年这般充满希望与憧憬的年岁呢?

迎亲前日的晚上,母亲特意来到我的房中,她依旧朴素,却带着满心的关切与期许。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着:“悦儿,你记住,到了林家,要学会忍,忍性,忍情,忍亏……”母亲的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

迎亲当日,林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身着华丽的嫁衣,头戴凤冠,在众人的簇拥下,我缓缓走向花轿。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生活,既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对幸福的憧憬。

“悦儿,到了林家,要好好过日子,但也要有自己的主见,不可盲从。”母亲的话,在我心中回响,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也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终于,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我坐上了花轿,成为了林铭泽的新娘,也开启了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我的心跳有力而清晰,随着花轿的颠簸与轿外喧闹声的起伏,有那么一刻,紧张感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花轿终于到了陆府,撒过豆谷之后,林铭泽轻轻掀开轿帘,轻声示意:“快,上来,抱好我。”母亲之前便告诉过我,新娘进门时脚是不能着地的,新郎必须背着新娘进门。于是,林铭泽从轿子里稳稳地把我背了起来。我伏在他的背上,跨过马鞍,来到了前厅。

拜堂之后,我们随着人流来到新房,房间内满目皆是喜庆的红色。透过那细细的红纱,我能看到房间里围着热闹的人群,他们正不停地往我们俩身上撒着果品和铜钱。随后,陆家一位嬷嬷上前,微微松开我的发髻,剪掉我的一缕长发,与林铭泽的头发绑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新人同喝交杯酒,生活美满,如胶似漆。”

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酒味,只见丫鬟端来两杯酒,我便接了过去。“娘子平日滴酒不沾,少喝一点即可,不强求,不强求。”林铭泽见我端起酒后表情略显为难,便替我解围。

“少爷,这可不行,交杯酒自古寓意深厚,象征新婚夫妇感情水**融。只有真的喝完,才能寓意吉祥啊!”嬷嬷连忙说道。

听罢,我挽起林铭泽的胳膊,冲他笑了笑,与他一同将交杯酒一饮而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喜庆的喧闹声。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围着我要红包,我便把那日柳儿备好的红包都给了他们。准备红包时,我特意让柳儿放了大钱,因为我知道,来陆家参加婚礼的人,几乎都是当朝大员,是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小孩子们的穿着也自是高贵得体。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忽然有个孩童向我走来。我能看出,他的衣着和其他孩童并不一样,其余的孩子都身着或深或浅、花纹细腻的交领衫,而他则身着亚麻粗布短衣;其余的孩子索要红包的神态自然中带着嬉笑,而他却在羞涩中带着几分与孩童不相匹配的严肃和诚恳。“姐姐,能给我一个红包吗?”一时之间,我竟微微愣住,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的神情让我竟有些怜悯和不忍,随即往身下摸红包,很快在被褥下找到了三个红包,索性全都塞给了他。“谢谢姐姐,你是好人,往后,你必有后福。”他诚恳地冲我鞠了一躬,随即消失在陆府的人群里。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只记得那孩子用红色丝带在头顶扎着三个高高的盘髻。

我在房间里等待着,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等到酒席散去,陆府里的喧闹声也慢慢减弱。我将花髻取下,放在梳妆台上,只觉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夜色越是深沉,红烛越是将满屋映照得喜意融融。我起身,看到自己映在屏风上的微影和那黑暗中微微浮现的彩丝绣花纹。最后,有些浮动的心绪,在这个楚楚动人的夜晚慢慢归于安宁平静。

我转过身,把合欢被铺展了一下,走到窗台边,将不再肆意燃烧的红蜡烛芯微微剪去,那悦人的烛光,瞬间把梳妆台上的镜子照亮了许多。我坐在梳妆台前的红木方墩上,往镜子中看去,几次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接纳一个陌生而新奇的灵魂来进入你的灵魂?准备好接纳一个独特而滚烫的身体进入你的身体?从此,很大程度上,他将占据你几乎全部的生活。而你,需要把自己的所有都坦露给这个人,允许神灵来给你们的今生做最深彻的联系。你,准备好了吗?那一会儿,我这样问自己,我明白,如若此时的答案还是否定的,那么便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对我来说,今夜的每一寸时光都是黄金,它不能用来做任何的浪费和虚掷。而我,也在等待着,等待著作为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夜。

我把来时带着的金妆奁打开,将蔷薇露往身上撒了撒,然后把妆奁放在梳妆台不易觉察的角落里。在屋中的屏风之后,放着一架古琴。我莞尔一笑,心中竟觉十分温暖。很早林铭泽便知道我喜爱研究音律,虽然他曾告诉我他对琴韵一窍不通,但还是为我在洞房之中提前准备了一架古琴。

月色如水,洒下迷人的清辉,我在房间里,把时光的华彩剪成一个个囍字。

“少爷,新娘子在里面等您呢。”“你们退下吧。”不一会儿,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便重新坐回到床边去。林铭泽轻轻地将房门打开,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醉了。我看向那里,看向他,在烛影之中,他正一步步地走向我。我安静地坐在烛影之下,头上的金凤钗斜斜地别在发间,两鬓处随意垂下几缕碎散的青丝。在烛光里,林铭泽看着我,当我和他的眼神交错在一起,两个人对望时,却也都笑了起来,一切清浅又温热。

他索性也坐在床边,将我轻轻揽在怀里,而我的侧脸紧贴着他的胸膛。虽然闻到了一丝酒气,但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却还是那样明显。

“今日宾客众多,都是当朝**,陪客到现在,让娘子久等了。”他转头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娘子,今夜良宵难得,何不为我弹奏一曲?”他拉起我的手,走向屏风之后,看着我坐下来。我忽然想起《凤求凰》这首曲子,便轻轻拨弄起了琴弦。琴声悠悠,仿佛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

琴声慢慢收尾,却象是刚刚来到另一个世界的序曲。

“对了,今日赵公子也大驾光临,且送了很贵重的礼物。”随着我起身,林铭泽象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哪位赵公子?”

“娘子忘记了,就是那日在金明池一起吃酒的那位。”

“噢,想起来了。……他怎么过来了?”说实话,那会儿,我的心中忽然隐隐生起一种不安,当日在酒肆里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但我知道此事万万不能告诉林铭泽。

“他和我是在科考时相识,他虽没考中功名,但家中实力雄厚,因此,也弄了个掌理禁衙的官职。但据说他还经营着什么生意,具体我并不知情,他也很少提及。——对了娘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把当日在金明池的事情告诉了铭泽。

“赵公子总之还是知情明理的人。不管怎么说,也都应该感谢他。”我暗暗点头,默不作声,但心中却极是忐忑,那日走时赵衙内最后一句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而对于此时的我来说,沉默,就是唯一圆满的选择。

后来,铭泽站起来,伸开双臂,我轻轻地试着去解下他的喜袍,但有一个衣结却怎么也打不开。“笨蛋。”他刮了刮我的鼻子,那会儿我只觉脸颊滚烫,心扑通直跳。铭泽随手就把衣结打开,那喜袍瞬间脱落到了地上。他一下将我抱起,我搂住了他的脖颈。他抱着我走到烛台边,将蜡烛一一吹灭。此时,不需言语,只需沉默,让亲肤的幽暗伴随。早些时候来铺床时,还不觉被褥柔软细滑却微凉,但当它们贴在赤裸的肌肤上,却忽然生出一种醉人的温度。我忽然感觉铭泽在用力,将我越缚越紧,我想呼喊,可是呼吸开始急促,只剩下阵阵喘息,深陷在越来越紧的网里。月色透过窗棂渗进来,我似乎能看到他面颊上的汗珠。撕扯、扭动,快要没顶了,快要收拢最后的光了,我使劲抱着他,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身,看到了自己的燃烧,甚至看到了星空,在无限的深处,竟那么真实,那么深刻和孤独。一夜里,我们说着许多言语,现实和情话交织。到曙色渗进来的时候,便相互拥抱着入眠,直到柳儿来敲门,我们才醒了过来。我能感觉到林铭泽身上湿黏的汗液,仿佛那液体能让荒芜之处,生出丰茂的花草。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在缓慢地重复着。我曾在一片安谧之中长大,在唐府的十七年时光,有时我会欢喜,有时我会生厌,那幸福而又单调的日子像波澜不惊的河水,裹着丽日明月低吟浅唱。直到嫁到了陆家,象是忽然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但我对周身的一切都兴趣盎然,只是有时还会伴随着些微的不安。我在感受着,且乐此不疲。公婆因很早就知道哥哥去西北地戍边的事情,便允许我经常可以回家看一看,也希望林铭泽能够尽量抽出时间陪我一起。

在陆府的后花园,有一处小荷塘,在绿树荫的庇护之下,开出了许多娇羞可爱的莲花。入陆府之后,我时常和柳儿在荷塘附近散步。一次我拿起石块往里面使劲砸了一下,发现这荷塘里的水竟很深,很深。

“小姐,你看,咱俩的影子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你小心点儿。”柳儿在荷塘边蹲下了身子,掬起一捧水轻轻洒在了脸颊上。

“小姐,你别看天热,但是这水清凉得很呢。”忽然,一阵夏风吹过,水珠在荷叶上跳动、翻滚,伴着头顶上的阵阵蝉鸣,有种别样的动感。我看着那荷花漂浮的池水,映照着湛蓝的天空,沉默不语,象是一面空灵的镜子。而那几朵白色的荷花,越是走近,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那深彻的荷塘水,此刻象是略带一丝魅惑,竟让人生出想要靠近的欲望。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正往荷塘这边传来,转过头,发现竟是婆母和丫鬟剪秋。婆母是个很爱莳花弄草的人,我想这些荷花,应该是她所栽种的。她走了过来,冲我笑了笑,想起自己和柳儿这时的窘态,竟真微微觉得有些害羞了。

“婆母,这都快过罢晌午了,您还没休息呢。”

“这荷花本是你公公去年夏时所栽种,当时也不知是否能成活。没成想,一年过后,竟开得如此热烈。”

“恰恰是林宅风水养人,自然也适宜花草生长。”

“越是盛夏,这荷塘水里的温度越是冰凉,我让剪秋过来,把放在这水里的瓜果取出来,待会送你屋中,等峻儿回来,也好降暑。”

“还是您想得周到。”我示意柳儿去给剪秋帮忙。两个人拽着网兜的一头,把瓜果李子往外面拉,尽管觉得有些吃力,但还是把水果拉了出来。婆母吩咐剪秋和柳儿去把瓜果李子分开送到我那屋,还有公公的起居室。

整个池塘边,就剩下了我和婆母两人。她挽起我的手,在后花园随意地漫步,虽是艳阳高照,后花园的花草却更加蓬勃了,几丛翠竹,一扇小窗,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

“诗悦,你刚刚嫁到林家,对林府的生活,可有不适之处?有何需要,一定告知于我。”

“婆母,林家的生活平日井井有序,其实和我原来并无太大差异,倒是儿媳有何不周之处,万望婆母多多提醒。”我尽量在心中周全着措辞。

婆母拍了拍我的手,说:“你是个好女孩,泽儿从小就喜爱读书,也只会读书,在人情世故方面,他还差些。你们既然结为夫妻,就要互敬互爱,这样我才能放心。”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对婆母点了点头。

“我能看出,泽儿很爱你,到时……可别让我们等太久。”婆母颇有意蕴地冲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心。我愣了一下,并不知其所云,后来瞬间才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脸,低低地应了一声。

待我回屋后,发现桌子上放着两碗紫苏饮。林铭泽将房门关上,从背后一下将我抱住。

“是母亲送来的吗?”铭泽微微点头。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感觉到他的脸颊还有着阳光的余温。

“母亲也真是贴心,每天中午都会让丫鬟送来消暑的凉品,只是我来了月事,这些清凉的食物,还是官人你帮我吃了吧。”我将铭泽的手微微挪开,从他的怀抱里脱出,和他面对面。

只见铭泽坐在方墩上,拿起碗边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将紫苏饮送入口中,边吃边轻轻拂去额前细密的汗珠。吃罢之后,便将拿回来的几本书,整齐地放在了书案上。每次当我问起铭泽最近公务是否繁忙,他总是做着几近相同的动作——微微点头,却很少对我提及公事详情。

“我最近也是瞎忙,没机会陪你回家看看。今晚如若没有应酬打点,便早些到家,差人备轿,随你回谢府。”

“官人,不用麻烦家丁备轿,傍晚夏风和煦,你随我走走便好。”我轻声说道,随即帮铭泽将官服脱下,搁在了衣架子上。他随即抱住了我,温柔地将我的褙子解下,然后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那天下午,铭泽走后,婆母让锦溪把我叫了过去,来到了偏厅里。当我到时,婆母正在摆弄竹篮子里的几束茶花,她背对着我,身着青灰色的褙子,上面绣有鹤形的浅淡花纹,不仔细看便分辨不出鹤身的形状。这身衣裳与同是青灰色砖墙的壁画和木雕相得益彰,再配上几束明亮的花色,让我不禁有些陷入浮想之中。

婆母虽已是四十有余的年岁,但那窈窕的身段,依旧会让很多女子心生羡慕。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将花篮挪正了位置,随即转过身来,示意我坐在桌案旁的交椅上。我小心迈步,生怕打破了这偏厅里特有的美好与宁静,轻轻收束了一下裙摆,坐了下去。

婆母转身走到屏风之后,旋即拿出了一只汝瓷香炉。只见那汝瓷香炉精致极了,炉身的天青色在偏厅暗光之下竟有一种奇异的光泽,优雅、柔和,又不失宁静与欢快,如同雨后天空里的一小块晴云。婆母小心地把它放在桌案之上。

“诗悦,你瞧,这是我四十五岁过寿时,你公公送我的礼物。”她坐在我的对面,在略微有些暗沉的光线里,我能感觉到婆母面颊上的喜悦。

“婆母,这应该是汝瓷吧?”

“这是当今圣上最喜爱的瓷品之一,汝窑也是当今五大名窑之首。哲宗皇帝生前送给当今圣上大婚时的礼品,后来圣上竟赠给了你公公。”

“说明当今圣上信任公公,这是咱们家莫大的福气。”我轻声说道。

“你这孩子,真是嘴甜。”婆母听了这话自是开心。我看着那温润如玉的天青色,忽然想起婚前那一夜在茶楼之上,赵衙内送我的“礼物”。那如同翡翠一般的色泽带给人平稳和安宁,但同时又象是要将某些略带邪性的东西在心底慢慢撑起迸发出来。不知为何,我看着那香炉,竟觉得自己或许和汝瓷在命运的定数之中,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火尽转分明,青苔碑上字。这是唐代诗人王建流传下来的诗句。点茶与焚香同为雅道,小悦,不知你在谢宅,你母亲可曾亲自教过你这些?”婆母轻声问道。

“婆母,家母原是喜爱焚香雅集的,但印象之中,家父着实不喜熏香的味道。所以家母就不再在家中焚香。而我,多少懂一些。”

“焚香,能让人心生静气。从前有段时间峻儿研读功课总是不能沉下心来,浮躁得很。后来,我专门学习调制‘返魂梅’的合香,用鲜花和水果蒸出香味,使花果的香味沁入香料之中,焚香时便可以闻到花香和果香。你看看我如何做,以后我把这汝瓷香炉送你,你可时常焚香静气,对身体心绪都有益处。”

婆母起身,去屏风之后拿出一小块香饼,接着把持制的小块碳墼烧透,放在汝瓷香炉中,然后又用特制的细香灰把碳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出一些孔眼,以便碳墼能够接触到氧气。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等薄而硬的“隔火”,小小的香饼,被婆母放在这隔火板上,借着灰下碳墼的微火烤焙,慢慢将香芬挥发出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花香、果香,而人在下午本就疲乏,此时却顿觉精神倍增。

“诗悦,你是否已经领会了焚香的要领?”

“婆母,我已领悟了十之八九。”

“随后,我让锦溪把这个汝瓷香炉送到你屋中。你今日若学会,便可经常焚香给峻儿,他平日公务繁忙,每次回家,也好放松下心情。”

我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闭,坐在交椅上,全然一副十分放松的状态。而此时,整个屋中香气袅袅。没过一会儿,婆母睁开眼睛,从怀前的褙子里拿出了一个香囊。

“这是我在相国寺为你祈福求得的吉祥物,保佑你早生贵子。你可时常带在身上,会为峻儿和你求得福气。”

我接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下,只见那香囊并非用棉布制作,而是用玉石雕刻而成,呈椭圆形,上面有金丝、点翠做装饰。一丝浅淡的清香溢出,沁人心魂。

“谢过婆母。”我随即将香囊放在褙子中。

当晚,铭泽从公门回来后,吃罢一些饭菜和凉食,就准备和我步行回谢宅。给公婆打过招呼后,天色刚刚傍晚。我挽着他的手,走在汴京最繁华的御街。此时,月亮还没有升起,百花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之中,混合着灯烛燃烧的气味儿,这样的味道似比春夜更加浓重。偶尔,我和铭泽的身边会有几匹名贵的宝马纵情奔驰。但此时,铭泽和我似乎已经没有了再想买花的心情,两人更多的是往街边摊铺里简单看上几眼。我知道铭泽喜欢在这些地方淘些古书,而有些摊铺也有卖珠翠、绣作、领抹、花朵、帽子之类的小巧精品。

“娘子,你有多日未曾回谢府了吧?”

“是的,大约一月有余了。”

铭泽一边问我,一边在街道两边寻找着,忽然,他好似看到了什么,赶紧停下了脚步。随着他的目光往左前方看去,有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几乎要被淹没在这繁华喧嚣之中。

“我记得岳父大人喜爱喝酒,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里,是汴京城一家比较有名的酒肆,叫季二楼,里面的‘花酒’最为出名,有梅花酒、杏花酒、茶花酒……喝之不易醉,只觉神清气爽。酒价虽不贵,但有许多高官贵族来这里聚饮。今日临走忘记给岳父带些什么礼品,实属不该,我特意想走到这儿,给他买些酒带回去,与他畅谈,同醉。”

我在楼外路边的花灯下等着铭泽,只见他出来时,象是遇到了熟人,正在聊着什么。灯烛的照耀下,那人的面容竟似曾相识。是他……陆峻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本想隐匿在一处黑暗之中,无奈之下,只得走了过去。

“悦儿,泽熙兄,你可还记得?”

“我知道,赵公子,别来无恙。”我尽量平视着赵衙内,他深深的眼角里渗出一道寒光,却瞬间消融在灯烛映照的光明之中。

“谢小姐好,哦,不对,应该是林夫人。”赵衙内挥了挥扇子,看着铭泽,“贤弟当真是好福气,赢了功名,娶了娇妻,以后和贤弟要多聚聚,让我也沾些喜气。”他放声笑了笑,仔细闻,他的身上透出了一丝酒气。

“泽熙兄哪里话,日后还要和你多多切磋。”

“贤弟客气,那咱们改日再聚,我在府宅备好酒菜,恭迎贤弟,到时务必带上夫人。”赵衙内拍了拍铭泽的肩膀,随即离去。

我明白,铭泽的话句句真诚,而看着赵衙内的背影,我的心里却被黑透了的夜色搅动着。其实,从小,我并不是一个很会安放秘密的人。而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却逐渐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包袱。

我和铭泽在街上走着,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没过多久,谢府的轮廓在黑夜之中慢慢清晰了。家仆看到我们回家,便立刻进去禀告。父亲从前厅出来,母亲赶忙跑过来迎接我们。

“岳母,因平日忙碌公事,也无法抽身陪悦儿回家,望您和岳父不要见怪。”陆峻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拎着的酒递给家仆。

“能回来就好,我给悦儿也说了,让她不要总是往家跑。”母亲赶忙招呼家仆通知厨房准备饭菜。

“年轻人能忙些自己的事情,才是这个年纪该做的。”父亲捋了捋胡须,对陆峻说,眼角流露出喜意。

“是的,岳父教导得对,大好光景着着实不应虚度。”陆峻笑容腼腆,像个孩子。父亲随即把陆峻往后园偏厅里引,说两人今晚要一醉方休。

谢宅的一切还是照旧,只是略微冷清了些。有那么一会儿,空气中竟有一种萧索的气息。在后花园里,旁边就是我曾经的闺房,门窗紧锁。母亲轻声问我在那边生活得是否还好,我连连点头,我记得自己是点了三次还是四次头,然后告诉母亲,婆母和公公对我都很好,铭泽对我也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母亲会说出这句话,这也是我期盼中她应该说出的话,但有些事情在她的神色之中似乎隐约潜伏着。“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她终于说出来了,这让我觉得略微有些害羞的话语,我不知怎么回答,但母亲却好似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答。不说,就不能把话题进行下去。我想起了婆母,想起了她对我的暗示,还有新婚当晚藏在床下,最后又被丫鬟们拿走的一片白色丝绸,以及我现在随身带着的玉质香囊。

“你呀,真是傻到家了!”母亲终于妥协,在我不说话的时候打破了沉默,而我继续沉默着。“你知道孩子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吗?他代表了你日后在陆家的地位,包括你的一切……傻孩子!”母亲用手指轻轻捣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何尝不知母亲说的话,其实我又何尝不期盼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自从嫁给铭泽,我就想给他生个孩子,只是这样热烈的心情,我从来都暗藏着,没有告诉别人,包括陆峻。

“您别说了,我知道了。”

“越早越好!凡事不可由着自己的想法,这样到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明日我让丫鬟准备一些调理的食材给你,你每日可以让柳儿帮你煮茶喝一些。对月事,对身体都有好处。”

我把那玉质香囊给母亲看了看,母亲嘱咐我,让我好好孝敬婆婆,又叮嘱我每次来月事,记得及时把月事布用草木灰和明矾冲洗。这时饭菜好了,丫鬟在后花园找到了我和母亲。话题就此打住。

偏厅的灯光明亮极了。那晚厨娘做的菜肴异常丰富,光饼类就做了两种,胡饼和炊饼,厨娘总会在做胡饼的面团中夹上羊肉、油酥、椒、豆豉等馅料儿,这也是我幼时在谢府最喜欢吃的饼类。菜类有水晶脍、炸冻鱼头、细料饷飥儿、旋炙猪皮肉……父亲新换了酒杯,这次的酒杯仍是汝瓷制作,此时已是盛夏,所以只用注子甄酒,不再用注碗温酒。

我坐在铭泽旁边,能清晰地闻到“花酒”的香味。那味道清新淡雅,沁人心脾,让人瞬间神清气爽。

“岳父,小婿自从大婚三日后回谢府一次,其余时间忙于公务,也没再抽出时间回府上看您。望岳父大人不要见怪,小婿先自罚一杯。”铭泽说罢便拿起注子往酒盅里甄酒,父亲刚想劝阻,但他一下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父亲捋了捋胡须,看上去神色甚是愉悦,示意铭泽赶紧坐下。

“泽儿,公门之事,不如意处十之八九。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需在意太多。”我略感惊讶,微微扭头看了看林铭泽,或许是刚才我和母亲在后花园的时间,他在和父亲的交谈之中渗出了一些什么,但他在平日生活中从未对我提过。

“岳父说得是,小婿想请教岳父,现如今诸多**崇信佛道,而不自信其儒学。这是否太过愚惑了?”铭泽轻声问道。

林铭泽并不信佛,偶尔上香礼拜,也不过是随意做做样子,这一点我是清楚的。抬眼间,只见父亲竟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那淡淡的笑意。“这个问题啊,本就没有绝对答案。儒佛信仰处于不同层面,儒家着眼于此岸世俗秩序的构建,佛家则提供彼岸的终极关怀。佛家能明言‘生死祸福’之道,我们自可从中获得宗教关怀与向善的信仰。所以,有人愿意求于佛门,倒也未尝不可。凡事,不必太过较真。”父亲依旧笑意盈盈,可铭泽的神色却好似微微一紧。

“但岳父应该明白,倘若当官的都把仕途命运寄望于冥冥神力,那往往透露出现实的失序。他们无法获得稳定的仕途预期,所以只能向鬼神祈祷。当今皇帝看不见百姓疾苦,听不到马蹄声乱,竟将朝政大权交与奸臣宦官之手,各地起义纷至沓来,如今内忧外患……岳父身为长辈,为官时间远长于小婿,且清正廉洁在朝中出了名,不知您每日身入公门是何心情?”铭泽目光灼灼,言辞恳切。

“泽儿,你为官时间尚短,还不够清楚世事险恶,以后你自会明白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道。铭泽微微怔了一下,又仰头喝下了一杯酒。那会儿,我看着他,只觉既陌生又熟悉。我从未见过他那般逼人的模样,他向来都是温和的,对谁都是谦逊有礼。我明白,定是方才的某些言辞刺激到了他。但某一刻,我又觉得他像极了……像极了我的哥哥。

“听说悦儿的哥哥已经去西北戍边,悦儿经常给我说起他。”铭泽还是懂得适可而止,没有再让那略微尴尬的气氛继续蔓延。而他转换的话题,竟和我此时的心绪有种莫名的契合。

“珺儿和你一样,都年轻,可能比你还大两岁。”父亲的眉头微微沉下,气氛此时才真正地凝重起来。

“现在像家兄这样能甘愿舍生报国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铭泽感慨道。

“我何尝不知,宋辽边境的战局实则被朝廷奸佞所控。但雷儿一心戍边,作为父亲,我怎舍得让他终身抱憾。如若真有奇迹,战争在某天结束,他能好好回来,我此生也就无憾了。”父亲自斟一杯酒,本想独自饮下,林铭泽却主动和他碰了一杯。

“如若来日能够见到家兄,一定大醉方休!”

“其实,泽儿,你和小悦的兄长着实有相似的地方,我打心眼里欣赏你,只是官场凶险,想要实现抱负,先要学会保护自己。”那汝瓷酒盏在烛光的映照下,肥润莹亮,恍如碧玉。父亲有些欲言又止,却还是把话讲了出来,他希望铭泽能代为转达他的意思,拜托我的公公能够动用关系,多加打探一下哥哥在战场的情况,改日一定去林府登门拜谢。林铭泽只说这是分内之事。

当夜,母亲早已让丫鬟收拾好了我的闺房,里面放置的物什还和从前一样。林铭泽已有几分醉意,我服侍他褪下衣服,躺在他的臂弯里,身边满是梅花酒香。而梦中,竟狂风大作,杀机四起,躺在沙场的人瞬间变成了具具白骨。而我却在一阵奸笑声中被吓醒。抬眼,周身月光倾泻,夏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拂进来,屏风上的刺绣似被月色照亮。陆峻绵绵的鼾声细密入耳,我重又躺下,靠近他的身体。

自那次从家里回到陆府之后,我的内心象是被灌入了某种东西,似有希望,却又带着几分沉重。来自于婆婆和母亲的压力,还有对铭泽的爱,让我开始无比渴望能生一个孩子。从某种世俗意义上来说,这似乎成了我的责任,也是我今后生活好坏的一个赌码。婆婆给的玉质香囊我一直戴在身上,我似乎能感觉到这个香囊带给我的神力。我开始期待,心境也有了转变。即便我什么都不说,铭泽都明白,因为他对一个新生命的期待,不亚于那时的我。从每一次深夜的交缠、爱抚、亲吻,我都能感觉到,除了新婚后的**,还有对爱情结晶的渴求。

有天晚上,我还是对他说:“官人,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他听后,一把把我搂入怀中,我能感觉到他其实是在抑制着兴奋与激动。他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那种无以言说的幸福,都化在了一夜夏风吹渡的情爱里。

所以,从那段时间开始,我便留意咨询时常给林府看病的刘大夫,让他把脉问诊,根据我身体气血的情况来开出一些调补身体的药方,再让柳儿去汴京城最贵的安济坊抓药。其实,我的月事总是不准,这个事情只有柳儿、母亲和陆峻知道,每次月事快来之前,我经常心情烦郁。记得刘大夫第一次来为我把脉时,他只说是我宫寒严重,气血运行不畅,体内阳气不足,虽不算是大问题,但如若长时间如此,只怕会影响受孕。柳儿当即给他塞了一包碎银,让他不要把关于我的这些身体情况告诉我的婆母。刘大夫开的药物分月事前、月事中、月事后,三个时间段内的药物都有些微的不同之处。每次熬药后,柳儿都会趁夜色悄悄地把药渣倒掉。

第五章  父亲的困境

天气愈发湿闷燥热,我常在屋里学着婆母的样子焚烧沉香,试图驱散些闷热潮湿的暑气。婆母会差遣下人送来一盆冰凝的雪块置于铜盆之中,如此,屋中那难耐的热气总算稍有缓解。

外面,鸟雀鸣叫,似在呼唤着晴天。每日里,我不定何时,总能听到房檐之下它们仿佛在窃窃私语。那时,即便再热,我也会走出屋子,去林府的后花园转转。只见盛夏的炎阳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水滴,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微风拂过,荷叶一团团地舞动起来,让人心中顿生喜意。陆府的荷塘,总会在我松弛又略带疲倦的生活里悄然浮现。

那些荷花,不妖不艳,望着它们的身姿,我总想再靠近一些,仿佛那些荷花上的水珠里,潜藏着我过去和未来的时光。偏偏那时,我总试图去梳理,自己一路走来的这近二十年里,生活究竟是在哪里转了弯。有时,一股悲伤猛然袭来,月夜之下轻念诗词的少女,荷塘边欲要折花的少妇,大段大段的岁月,早已不知去向。

我站在荷塘边,从褙子里掏出那块玉质香囊。原本香囊之中浅淡的清香,与荷花的香气融合在一起,略微浓烈了起来。佩戴了多日,上面的金丝、点翠依旧光彩如初,没有变形掉色。想起婆母那日对我说过的话,再联想到近来身体的情况,我的心随着这荷塘池水,不免沉了下来。

几处说笑声传来,我往凉亭处看去,是几名新进府的丫鬟。她们自是没见过我,许是觉得奇怪,大热天的,我在这荷塘边做什么。我准备离去,本想把香囊重新揣放在褙子里,却一不小心,香囊掉入了水中。因为有点翠和金丝,它并未一下子直接沉下去,而是一点点没入水面之下。

此时此刻,喊别人过来帮忙已然来不及。于是,我立即蹲下,尽量往水面靠近,再靠近一点点……我伸手去够,却发现那香囊全部浸入水中之后,沉得更快了。而越是靠近水面,荷塘边便越滑。我再努力伸手,尽力再伸长一些……就快要够到了,然而脚下却猛地一滑。

霎时,我听到了柳儿惨厉的叫声:“你们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夫人!”我被水完全包围,摇摇欲坠,那不知所措的凉意一下子将我彻底淹没,我似乎能感觉到衣裙在此时被水浮起。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在此时都成了徒劳。为了不让水沁入肺腑,我紧闭着双眼,屏住呼吸,期盼有人过来救我。

多少年后,我在南方的蓬莱仙岛见过大海,那神秘、魔性、浩瀚无际的蓝,再次让我感觉到了无从逃离的绝望。而那个玉质香囊,已经不见去向,永远被尘封在了这片荷塘的最深处,就象是我一直都无从挣脱的命运。

“小姐,你没事吧?”柳儿忍不住哭了出来。几名丫鬟站在旁边,柳儿狠狠地瞪了她们几眼,她们象是被吓到了似的。而我,此时尽量克制着哆嗦,撩了撩湿透了的头发。“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别怨她们。此时虽是盛夏,我只觉身体冰冷极了,脸上一定全无血色。‘你们听好,今日后花园的事,不准对府里任何人提起,如若你们对谁说起,将来被我知道了,一定不轻饶你们。赶紧回去吧。’‘是,是,敛柳姐,我们记住了。’”柳儿厉声交代那几位下人,看上去她们更加惊恐。话说罢,她们就赶紧离开了后花园。

“我说你也是,她们刚来,都不容易,没必要这么为难她们。”我和柳儿一起往房间走去,我全身湿透,水还在淋漓滴洒。柳儿一边看着旁边是否有人,一边护着我,尽量偷偷地回去。此时正是下午,府里的人几乎都在屋中避暑,很少有人在外面转悠。

“小姐,你今日万万不该独去荷塘,那荷塘水深得很,而且还冰凉至极,丫鬟们总是在那里给府里冰镇瓜果。况且,小姐,你太大意了,你现在还有月事啊!”柳儿当即把门锁上,转身对我说。我一听,心瞬间沉了下去,我的身体向来都有问题,我竟然忘记此时正是月事最厉害的时候。那会儿,我只觉小肚子生疼,下坠。柳儿赶忙去后厨给我准备了一大碗红糖姜水。

我在屋里把湿透了的衣衫换掉,赶紧把头发擦干净。那套湿过了的衣服我让柳儿扔掉。在换月事布时,我发现旧月事布上面的血迹被水浸泡,氤氲开来,像一朵猩红的荷花。我交代柳儿,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晚入睡时,我握着铭泽的手,可能是我的手太过寒凉,只觉他的手如火般滚烫,他身体的温度正通过手心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而在那时,掉进荷塘的那一幕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重现,也越发清晰了……荷塘深处那几乎要把人吞噬掉的寒凉,在内心深处扎了根。恐惧随着那一刻的陷落,在此时变得更加深重了。

在凌晨和黎明将近的时候,趁铭泽熟睡,我小心翼翼地在屏风之后褪下下衣,借着月光和曙色,来观察月事布上的血迹。我期待看到一抹明亮的深红,却发现那月事布竟白得刺眼。当晚,我一夜未眠。

和公公婆母一起进早膳时,婆母好似发现了我面色的憔悴。“悦儿,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她试探性地问了我一句,而我只是说昨晚喝了香茶,觉得兴奋,没有困意,就睡得晚。听后,她便信以为真,不再多问什么。

送走公公和陆峻,婆母本想留我一起点茶,但我推说昨晚没有睡好,就婉拒了。回到屋中,我召来了柳儿,告诉她昨晚的月事情况。“小姐,你这可不行,要不要我今天把刘大夫召来,让他给你看看?”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让柳儿去找刘大夫。如若婆母撞见,只说我昨晚没有睡好,又着了凉,有些微烧不退。

柳儿悄悄地把刘大夫请到了房中。我把昨日的情况告知与他,他赶紧与我把脉。只见他紧闭双眼,时而用食指,时而用中指,微微摁紧我手腕处的脉搏,我似乎能感觉到它们微弱的跳动。当刘大夫睁开双眼时,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我不发一言,紧盯他的神色。

“从脉象看,夫人的气血极其虚弱,脉象鼓动无力,血行不畅,瘀滞至极。按理说夫人照常服药,万万不该如此。莫不是夫人服用了什么极寒的食物?越是盛夏,越是不能近凉,我早已交代过。”柳儿不吭声,而我思来想去,还是把那日掉落荷塘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刘大夫。我只是觉得,我的身体情况,不应对大夫有什么隐瞒。

刘大夫听后,面色沉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如若真是这样,那也难怪今日夫人的脉象如此无力,气血脉动几乎没有。夫人本就体质弱且宫寒严重,再加上这般的刺激,想恢复正常,恐怕很难。”

“那这该怎么办?我家小姐现在还没有生育,要是,要是闭了经……”

“作为大夫,我只能尽全力给夫人调治,只希望夫人配合,剩下的,只能看天意。”刘大夫开出方子交到了我的手中,他加大了当归、赤芍、生地和其他一些药物的剂量,甚至还有水蛭。柳儿还想继续问一些问题,我示意她不要再苦苦逼问,并让她送走了刘大夫,且又给了刘大夫一包碎银。

柳儿回来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是让她先退下,告诉她我想静静,是那种一眼望不到底的安静,就象是后花园的那处荷塘。其实,我不知道前路等待我的是什么,或许是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就像我那日落入荷塘之中。所以,那种巨大的恐惧竟愈发分明了起来。我甚至隐约感觉到,那日艳阳高照下,深凉的荷塘看似平静,实则却暗化成一种力,改变并反噬了我的命运。

从那以后,我每日偷偷服药,并刻意又加大了剂量,但月事再也没有来过。而这件事,暂时只有我和柳儿两个人知道。我知道我不可能隐瞒林铭泽太久,我需要向他坦白一切。坦白我从此无法生育的事实,然后结束每日那种深切的负罪感。

母凭子贵,这是贯穿一个女子成长的关键字,它更象是一道咒语,箍在我曾经翘首以盼的命运之中。此时的我,不需要对自己有什么样的交代,而是没有办法面对我的亲人。我曾经有几次重新站在那荷花掩映、清澈明净的荷塘边,当风姿绰约的荷花随夏风摆动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具被溺死的婴儿尸体,在荷叶遮挡下的水面浮动着。每当那时,我就会无数次地提醒自己:走开,快走开,不要呆在这里。

前些时日,经公公多方打听,才知道哥哥在前线频传捷报,父亲送来帖子说近日要来林府登门拜谢公公。一日傍晚,听下人禀告,父亲和母亲的轿子正在林府外,公公听后便唤铭泽与我去府门迎接。公公婆母看到父母亲,一时之间容光焕发,迈下台阶,就把他们往正厅里迎,又即刻吩咐下人准备晚宴。公公一边招待父亲入座,一边说:“亲家难得来府上一聚,今日光临,定要好生款待。那日皇上特赏赐我玉露琼浆与琉璃酒盏,今日拿出,定与亲家一醉方休。”他吩咐婆母去取酒和酒盏。母亲则示意让我随着去帮婆母一下。

婆母带着我来到了一间陈年的储物室里,她让我先等一下。我看着她找到了东南角的一处角落,又用锁打开了一个箱子,忽然有道微光射了出来。婆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几个琉璃酒盏,那是淡绿色的花瓣口杯,杯壁极薄,琉璃渗透出的绿色,自带一种耀眼却温雅的光芒。我走上前去,帮她拿了其中的三个杯子,只觉这杯盏轻盈无比,却又似有异样的重量。

宴席上,我小心翼翼地将玉露琼浆斟于这琉璃杯盏里,在灯烛映照之下,杯盏晶莹剔透,光彩华丽,不同于汝瓷的温润典雅,却自带一种清灵迷人的美感。“亲家公,这皇家贡品果真不同于民间器物。”父亲也忍不住地赞叹,公公的神色之中更是流露出一种欢喜和得意。整个桌上的人都面露喜色,而我的心被渗进窗棂的暮色包围着,充斥心灵的是无法言说的孤独与痛苦。

“你我同朝为官,谢兄还不知吗?圣上喜爱书画古玩,我们何不投其所好,也好图个乐子与方便。”公公的话象是劝告,也象是随意地开了个玩笑。“哎,这投圣上所好的功夫,我是一直都学不会,也悟不到,应是太过愚钝。即便如此,亲家公还是要多多示意,多多指教啊。”父亲也用玩笑的口吻对公公这样说,但是却带着一丝认真和讨教的意味。

“谢兄平日的心思都在洗冤断案上,恐怕从不曾在此处花什么心思。当今圣上喜爱‘瘦金体’书法,这是满朝皆知。那日闲来无事,我便临摹了一幅,呈与圣上品评,蒙圣上抬爱,特将这玉露琼浆与琉璃酒盏赏赐于我,实乃三生有幸。”公公捋着胡须,眼中满是得意。

“妙,亲家公行事机巧,来日定要多加讨教。”父亲笑着,与公公碰了杯酒。

“这本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父亲与公公你来我往,酒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

“小女生性顽皮,不懂事,能有幸嫁于林府,也是祖上积德,还望亲家公、亲家母以后多多指教小女。”父亲敬了公公一杯酒,母亲则和婆母碰了一杯。

“这孩子呀,生得貌美机灵,心思也好。就是以后得赶紧给我生个孙子,我这年纪,早就巴望着做奶奶呢。”婆母的话听上去象是在开玩笑,但我明白,她是十分认真的,她喜欢我是真的,盼望早日抱上孙子更是真的。桌上的人都被逗乐了,气氛愉悦,陆峻有些羞意地看了看我,但我却觉得有种拼命想要呼救的感觉。

“这令郎在战场上屡传战绩,也是谢兄教导有功。”公公赞道。

“亲家公见笑了。现在我大宋与金国、辽国的关系纷繁复杂,战势变幻莫测,各地起义纷纷涌起……不知亲家公对当前我大宋朝面临的如此局面,作何评判?”这应该是一个大胆的话题,我不知父亲忽然谈起此话题有何目的。但他此时的神情坦然平静,分明是抱着向公公请教的态度。而公公突然之间却有些语塞。

“谢兄说得对,现在的局面的确不好操控。金国对辽国虎视眈眈,而我国自开国以来,就受到燕云十六州泰山压顶一般的威胁,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好多人都以此为国耻。因此,圣上苦思冥想才决定联金攻辽,不但可向金以示和好,而且以图收复失去已达二百年的燕云十六州之地。事实证明,此策略着实高明,我大宋军队在伐辽战场上所向披靡,几次战报传来,宋军大获全胜,辽军尸横遍野。”公公侃侃而谈,神色中满是自信。

“是呀,最近满朝**都在忙着祝贺。圣上恩泽盛世,汴京歌舞升平。嗨,只是这金国人恐也不是善茬儿,和他们做朋友,不免也得提防着点儿,要不哪天……”我只觉得公公对父亲的回复着实高明,父亲的询问方向在“内”,而公公却巧妙地将矛盾点转化到了“外”,且不着痕迹,自然而然。

父亲微微一笑,语气略带玩味:“诶,亲家公,这就不是你我能忧心得了的事情了,为官处事,何必让自己那么心累呢。现在圣上正在修建艮岳园林,倾举国之力,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现已离建成不远,到时,又是我大宋一处奇观啊。”较之于父亲,公公更象是在打太极拳,慢慢悠悠,见招拆招。两人最后只剩举杯共饮,一切皆付笑谈。

我清楚地记得两家初见是相亲那日在樊楼雅间里。今日的公公比那日好似少了一些肃穆与威严。在几分醉意之下,公公拉住父亲的手,盛情劝留他和母亲住在林宅,说已经备好了房间。父母二人盛情难却,也就留了下来。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着趁陆峻熟睡后,偷偷去到母亲的房中,将已经闭经两个月的事情告诉她。只要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只要我把它描述出来,那可怕的梦魇,才有可能会一点点地消散。而我又不能,我不能让母亲为我担忧伤心,她是最无辜的人。于是,我拼命强迫自己入眠。翌日,我竟然醒得很晚。醒来后,我问柳儿父亲母亲是不是走了。柳儿点点头,说爷爷太太想让我多睡会儿,也就没有和我道别。我忽然觉得某种希望也就这样消失了,我没有抓住。而这样一处巨大的伤痛,终究还是我一个人要想办法解决面对。

用过早膳,我让柳儿陪着我,来到了后花园西南角的一处佛堂。这是婆母经常在府里烧香请愿的地方。少年时,我喜爱跟着母亲一起去相国寺烧香,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相国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喜欢看佛,他们慈眉善目,神态威严,不管你走到哪里,他眼睛里的光都笼罩着你。而寺庙之内,红墙金瓦,飞檐斗拱,香烟袅袅。佛法无边,广渡有缘之人。我渴望却又有些害怕进佛堂。我觉得那些佛像伴着香烟的气味,象是要把你吸到某个地方去,那是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在你恍惚顾盼的时候,冷不丁传来几声尘世的钟鸣。我知道,每个人上香礼佛,或许都有一段隐秘又华丽的记忆,淹没在岁月的深处,无法在现实中复活,所以祈求神灵庇佑。

我将香点燃,在佛像前插好。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双目紧闭,心中默念神祇。说实话,我不渴望神灵能再赐予我生育的能力,而是在心中暗暗许愿:希望我的夫君和我的亲人能接受这个事实。如若果真这样,便是对我心灵莫大的宽慰。三叩拜之后,我虔诚地仰视着佛像,他们好似也在平静慈祥地俯视着我。从那样的神情来看,佛好像应允了我心中的诉求。

“小姐,林夫人来了。”柳儿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立刻起身,往屋外走,婆母跟我打了个照面。“泽儿中午回家,我已吩咐后厨做好饭菜和凉食送到你们屋里去,平日不见你过来,今日怎么想起到佛堂这边来了?”我竟一时语塞:“家兄在边疆征战,我来这里烧香请愿,为家兄祈求平安。”我没敢正视婆母,眼神碎散。“婆母,如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和柳儿就先回屋里去了。”“天气炎热,赶紧回去吧。”

那会儿,我和柳儿绕过荷塘,我全然不知道,生活为何会这样抽走我全身的力气,剩下一个虚弱、苍白而又甜美的皮囊给了我。我回到房中,将案桌上婆母送的陶瓷香炉拿起。那一刻,香炉竟有千钧重。我让柳儿为我取些精致的炭灰,又用专用的香箸轻轻地拨开一个小孔,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块烧红的木炭,再盖上一层炭灰,用香铲将炭灰堆成小山模样。柳儿在一旁笑我,说我现在也成了烧香高手。

最后,我让柳儿在炭灰上放一层小银片,再将香丸置于上面……熏香点燃的瞬间,闻着那奇特的香味,我的心情好似在慢慢归于平静。淡雅清逸的香气微微地弥漫在房中,我让柳儿暂时退下,靠在躺椅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梦到荷塘的荷花荷叶在惊人地疯长,我闻到了死荷疯长的药香,我看见死荷低头浸入水中,它的尸体与水色相融。铭泽摘下了一朵想要送给我,而当他把荷花放在我的面前,我却立刻发疯一般地跑开了,他一直在后面死死地追着我,当他快要追上我时,我却纵身跃入了深水之中……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正在我的身边使劲地拍着我,我立刻在迷蒙之中睁开了眼睛,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娘子,你怎么了?”是陆峻,他正在我的身边,给我拿来了凉巾。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额头上汗珠密布。铭泽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我的手心冰凉极了。

那会儿,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仰头看着铭泽,他的神色依旧是那么温柔,他冲我微微笑着,问我做了怎样的梦。他面颊似乎自带一种光芒,一种温暖又动人的光芒。它照亮了我的内心,点燃了我心中的灯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些力量,我再也无法向他隐瞒什么。

我从躺椅上坐起,终于开始与他的目光对接。“有个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即使我不说,假以时日,你也会发现。”他有些不解,我平时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过什么。而我尽量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不带任何感**彩。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尽可能地保证情绪的平静和稳定。

我告诉了他不小心落入荷塘直至闭经的所有经过,而我的情绪随着话语的增多愈发地难以控制,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竟然啜泣了起来。是的,我以为我可以平稳冷静地告诉他,但这和我之前预想的情况完全不同。而陆峻的表现,则比我想象的镇定。他只是一下子坐在了方墩上,沉默着,不发一言。我一边哭泣着,一边对他说:“对不起,已经尽全力做了治疗,但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失控的会是他,但没想到真正失控的人是我。

“刘大夫最后怎么说,真的没有再恢复的可能性了吗?如果换个大夫呢?”“我不知道,真的……对不起,我现在心里很乱……”我抹了抹泪滴,站了起来。此时,陆峻也站了起来,和我相对而立。“你别灰心,说不定再换一个大夫,就会有希望的……”“不会了,不会了,你再另娶一个吧,再另娶一个吧……”他一把把我抱入怀中,我抑制着自己的哭声,那哭声其实是这么多日心绪压抑到极点处的爆发,但此时,我拼命地暗示自己不能歇斯底里。我不能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无奈在林铭泽面前纤毫毕现,这里,毕竟是林府。

那天,铭泽没有午休,而是拥着我坐在床边,用右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他在安慰我,但我觉得他似乎也是在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我能感觉到他复杂的心绪在胸腔的某个位置堆蓄着,不发一言。早晨丫鬟端过来的一盆冰块早就融化了,我只觉房间里的气温低极了。他承诺,他会去找大夫,直至把我医好为止,然而,他越是如此,我心中的压力在无形之中更加扩大了。

“这两日,我便去请郎中,但这事你和柳儿一定要小心,决不能让母亲知道。”铭泽如此交代我,我点点头。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传来,我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再一次抱紧了他。

“对了,今晚,赵公子约我去他家中赴宴,他嘱咐我务必带上家眷。”

“官人,我就不用过去了吧,你们男人一起喝酒,我一个女人去算什么。”我的心暗自沉了一下,挣脱了铭泽的怀抱。

“上次在酒馆门口巧遇赵公子,他倒是盛情邀约,既已言之在先,便也不好反悔。再说,赵公子知书达理,又是老相识,娘子去也无妨。”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只是有些人的面具好摘,有些人的面具则完全嵌在了肉里,如若摘下,就会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那会儿,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铭泽何时过去。他只说让我傍晚等他回府,一起备轿前往。

铭泽走后,我一个人在房中,只觉身心疲累。我平躺在铺着凉席的雕花拔步床上,自始至终却了无睡意。脑海中不停地轮番浮现出刘大夫为我诊脉和最后一次在二层茶楼与赵衙内相见的情形,它们相互交缠,逐渐滚成了一个球。

我把我秀丽的衣饰全都藏起,早早地就找到了一件色泽暗淡的褙子和抹胸。我哪都不想去,只是在房中呆呆地等待着铭泽回来,不知为何,时间过得漫长极了。直到柳儿过来喊我,我才让她服侍我梳了一个微高的发髻。

“小姐,既是会友,何必穿着这么素淡?”

“不懂就少说话。”我很少对柳儿用这样的口气,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难受,又转身对她笑了笑,安慰她,告诉她好看的衣服总是要给对的人看。

坐在轿中,眼前堆放着铭泽为赵衙内精心准备的礼品。铭泽握着我的手,却一直沉默着,偶尔会掀起轿帘,向外张望。而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入夜时分的汴京城,轿外嬉闹声阵阵入耳。我能感觉到,我们的马车正朝着汴京城最繁华的街市驶去,随后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了下来。铭泽先下了轿,转身扶我下来。

赵府远比我想象中更为气派,朱红色的大门威严之中透着古韵,四面红墙环护,绿柳周垂。赵府的家仆已进去禀告。不一会儿,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赵衙内拾级而下,手拿白玉折扇,仍是一身华丽的装扮。

“贤弟,可是盼你好久啊!今日光临寒舍,真是稀客稀客。”

“上次在酒馆偶遇焕之兄,泽熙兄真诚相邀,我怎敢不来?”

“来就对了,贤弟整天事务繁忙,以后没事可以多带夫人来府上坐坐聊聊。相识不易嘛。”

只见赵衙内将扇子一合,做出请的姿态。陆峻示意我一起进府。

我承认,那心中深藏的秘密让我在此时根本无法释怀。有几次,赵衙内和我的目光不经意间相遇,都被我慌乱地躲开了。

整个院落在傍晚暮色之中,显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后院满架蔷薇,一池深碧。一进院,正中一条青灰的砖石路直指厅堂,厅门是四扇暗红色的扇门,中间的两扇门微微开着,侧廊的菱花纹木窗也开着,我只觉闻到了一股清淡却奇异的芳香。

“贤弟,这边请。”赵衙内在前面领路,铭泽走在他的后面。我发现,他的身姿似乎比铭泽更加高大一些,但面容中的冷意却能透过五官渗露出来,这点和铭泽截然不同。

他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小屋内,里面似乎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房间的一处角落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桌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书法,和数十方宝砚。右边设计着一处汝窑花囊,里面装饰着满满的水晶球白菊。而房屋中间的桌椅,似乎是刚刚被收拾出来的。

“贤弟,林夫人,请坐。”赵衙内吩咐家仆将酒盏拿上来,并特意给我倒了一杯,边倒酒边询问我是否也要跟他们同饮,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上次在金明池边的酒楼,林夫人就滴酒不沾,时隔这么久,竟还是如此不胜酒力。那就只好烦劳贤弟多喝几杯了。”他随即与铭泽碰了一杯,两人当即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铭泽止不住赞叹:“好酒,好酒!”与赵衙内竟象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坐在旁边,置身其中,却又象是一名看客,在莫名地观察眺望着什么。如若说铭泽是真心实意,那么对于赵衙内来说,此时的一切就是逢场作戏。而我看着他和铭泽谈笑风生的样子,心中的鄙夷、嘘叹便更加重了起来。

或许我的眼角和眉梢已经流露出了内心的情绪,但我尽量把它们幻化在平静与无形之中。

“泽熙兄,你可是有所不知,现在的官场复杂,人心叵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铭泽喝罢一杯酒,突然之间发了一声感叹。我看了看他,感觉他有什么想要倾吐。

“贤弟何故言此?这为官之道,莫过于睁眼与闭眼的关系,如若能把何时该睁眼,睁几只眼,何时该闭眼,闭几只眼的关系处理好,那就可集大成了。”

“哎,有些事,不提也罢。”

“莫不是贤弟遇到了什么难处,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赵衙内拿起折扇,微微扇了扇风,言语之间透露着关切。

“泽熙兄,如你我所知,按照惯例,若日食不满度数,或京师看不见时,朝廷和**就应该上表祝贺。那时我却想,人应以逆向思维看问题,当日我便上奏,说‘四方如若都能看见日食,唯有京师看不见,这表明君王正被阴险邪恶的小人蒙蔽,若天下的人都知道,唯独朝廷不知道,它所带来的灾害会更厉害,根本就不应当庆贺。’后来……”

“后来,贤弟的话被当做拂逆之言,官降一级,贬至少府。”

“泽熙兄也听说了?”听到这里,我愈发觉得惊讶,此事铭泽回家之后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官人,这是何时的事?”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心中还在暗自责怪这种事他对我都守口如瓶。

“事出不久,夫人莫担心。只是,泽熙兄何时听说此事?”我感觉他很淡定,说明还可承受,便也多了几分安心。

“我虽身为小小的衙内,平日公务闲散,但朝廷里发生的事,还都不会跑得了我的耳目。”赵衙内又将折扇合拢,神色之中倒是有一两分难以捕捉到的自得。

“我只是感到悲哀,圣上怎么连这些谏言都无法听得进去。”

“圣上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些谏言,但是真正令圣上听不进去的,也并非是谏言本身。贤弟刚刚入仕,为官不同于读书写文,有些道理需要慢慢参悟。”

夏风透过窗棂吹了进来,竟让烛光有些晃动。而在灯烛之下,赵衙内的眼神此刻似乎散发着一道光,这道光坚硬、冷厉,或许只在某一瞬间闪烁,只有我能捕捉得到。陆峻陷入了沉默,我想他不会不明白赵衙内的话中之意。而我看着赵衙内如刀刻一般的脸,却忽然想起那日在茶楼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来,今日既到府上,就不要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咱们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好,现在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我今日要与泽熙兄大醉,不醉不归。”铭泽此刻象是放下了包袱,举起酒盏就要与赵衙内碰杯。

“来人,去给林大人和林夫人准备一间最好的客房。”

“是。”

我知道,我的夫君对于此刻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没有一丝的防备。但此时的我却更象是一个怀揣着秘密的假人,我需要掩饰一些不该掩饰却必须掩饰的东西,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们。我不能不承认,在这次的饮宴上,有几次我避开了那看似随意飘来的目光,而身边就是我的夫君,他不可能识破我的伪装。有那么一会儿,我祈祷他不要喝醉,当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我竟有些莫名的失落、恐惧甚至是气愤。

抬眼,仿佛能感受到月光。两个人越喝越肆意,我能看出铭泽其实是在借酒浇愁,而赵衙内更多的是在想方设法地劝酒。空气中酒香弥漫,这次宴席满是佳肴,却更像一个精心设置的局。我看着夫君醉意萌生的侧脸,对他说别再喝了,但他只是醉意熏熏地冲我摆摆手。赵衙内似乎也有些醉了,我却觉得他还是清醒的。酒桌之上,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有几次,我感觉到了赵衙内阴厉又炽热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着,我不敢也不想迎上去,只能是不动声色地躲开。

“赵公子,我夫君不能再喝了,请你让下人送我们回房吧。”我立身站起,尽力克制着复杂的心绪,试图搀起醉了的铭泽,但却发现他死死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方墩上,一次,两次,我根本搀不动他。

“来人!”赵衙内向着屋外喊了一声,只见那个矮个子立刻进了屋,来到赵衙内身边,躬身听他吩咐。

“去,先把林大人送回客房,可要好生招待,切勿怠慢。”

“是,少爷。”

此时,我的夫君被仆人搀着一步步挪过了门槛,往屋外走去。我点头谢过了赵衙内,也转身准备离开,但房门却被霎时关住了。

“谢小姐且慢。”终于,他还是来了……我心里一惊,做出镇定的样子。其实,我是一个经历简单的人,一个对十几年的来来去去都能说得很明白的人。而他的出现,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层无从捕捉的幽暗的影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力。他每一次在我生活中的出现,似乎都是一种预示,预示着我的人生会往某个不同的方向上转折,而这次……

“赵公子还有何事?”我立在那里不转头,眼睛平视前方,语气之中不带任何感**彩。

“谢小姐,这就准备离去?是不是略显匆忙啊?”他故作漫不经心走到我的身边,撑开折扇,身上的酒气随着扇风弥漫在我周身的空气里,而此时我略显强势的话语和姿态之中,却潜藏着一种作为女子的卑微和懦弱。我知道这可能是一只危险的狼,我时刻警醒着自己。但我知道这是狼的领地,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谢小姐,今日相聚,甚是有缘。唉,我真是没想到啊,铭泽竟然会带着你来此赴宴。难道他不清楚咱们两个的关系?哈哈哈……”

“我家官人就是太轻信你这个伪君子。他一直把你当做朋友,你为何如此费尽心机?”

“因为我喜欢谢小姐啊,难道谢小姐感觉不到我赵某人的爱慕之情吗?”我终于和他的眼睛对视,我的鄙夷与怒意都在目光之中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了他,却不发一言。而他却似乎更加漫不经心,轻摇着白玉折扇,愈发地靠近了我。

“可能谢小姐有所不知,在汴京城里,我赵泽熙想得到的女人,绝不存在第二种可能。至于你夫君铭泽,就凭他的本事,敢向当今圣上这样谏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愚笨,我赵某人略施小计,他迟早也不过是仕途官场里的炮灰罢了。”赵衙内的目光在此时才又变得阴厉可怖。

“所以,谢小姐,你还是从了我,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卑鄙小人!”我转过身去,索性不再看他。

“谢小姐,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小姐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我似乎闻到了一只兽的气息,那气息越来越清晰。我再也无法镇定自己,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愈发可怖……我试着往门那边的方向逃去,而他则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右手,用力将我的整个身体往他怀里拉去。他试图吻我,于是,我开始大声呼救,一声声的求救异常尖利。越是如此,他的行为便越是疯狂,随即将我扑倒在地,我不断地反抗、挣扎,他粗暴地褪下了我的褙子。有两次,我将他的身体使劲蹬开,但他还是压在了我的身上。

那会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挣扎、求救都是无用的,我恨,恨他,也恨自己,恨他的阴戾卑鄙,恨自己的命运不济。终于,我放弃了抵抗,躺在地上,像死去了一样。我看着压在我身上的这只野兽的脸,终而闭上双目,抿紧嘴唇,流下了眼泪。

忽然之间,他竟然停了下来,渐而从我身上站起,束好了腰带,绑好了玉佩,将发饰戴正。“你走吧,早晚有天,我会让你主动来找我。”

赵衙内将门打开,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我赶紧在地上捡起褙子,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发。这分明象是劫后重生,但我却一直处在刚才的一幕之中惊魂未定。那些桌案上的笔墨纸张还在,夜色之中的书法字体象是一个个跳跃着的鬼魅,蜀绣的屏风在月光下有些狰狞。我站起身,想要过滤掉刚刚的恐惧,来不及品磨他最后留下那句话的意思,便赶紧开了门,往客房跑去。

客房在花园的后面,草木的浓荫让整个夜晚更加幽森。那些错落的楼阁亭台,像极了冥暗的地府。它们在深夜立于我的面前,似要把我团团围住。

我加快了脚步,此时,赵衙内已然不见了踪影。那晚的一幕,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我余生的噩梦之中。我的人生仿佛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黑暗的深渊,以及人性中最肮脏、最隐秘的**。我满心恐惧,怕极了,害怕那个人的阴影会在之后的生活中依旧如影随形,给我带来又一次意想不到的灾难。

快到房门外时,我刻意地又整了整衣饰。下人告诉我,林大人已经入睡了。我推开房门,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细碎的月光如银纱般洒落。细细打量一番,铭泽正躺在柔软的木床上,精致的雕花装饰透显出一种华贵又略带邪魅的气息。铭泽身上盖着特意准备的一床锦被,他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细微的鼾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很快又接续连绵了起来。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绪竟渐渐有些平静了下来。我没有去床上找我的夫君,而是选了桌案旁月色最集中的一处地方,倚靠了下来。我知道,此时能让我心静的不是夫君,而是那轮清冷的月亮。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夜的月亮是弦月,而那时的月色竟澄澈得出奇,我能通过月光的浓淡感受到月亮的色调和亮度。它倾洒在我的身上,寒凉如水。

我又站起身,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弄皱了的衣服,刚才的那一幕清晰得如同刻在脑海中。我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胸前,微微低头,心中默默地祈祷着。铭泽翻腾被子的声音和鼾声不时细细地传来。

我承认,自己刚才从赵衙内的魔爪里逃脱时,像疯了一样哭着寻找赵府的客房处,我只想找到我的夫君,在他那里得到安慰和保护。那时我甚至恨他,恨他无知的宿醉带给我的这场灾难。而此时,伴着月光的照耀和屋内一种奇异的墨香,我的心渐渐安静了。虽然我应该告诉他,但我知道我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如若真的对他说起,按照他的脾性,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去找赵衙内,而赵衙内在汴京城耳目众多,且其父位高权重,党羽几近遍布整个朝廷,对谢家和林家都是极端不利的。更何况,这样羞惭的事情,我要怎么开口对他说呢?当真说起,他又会怎么看自己的妻子呢?

我再也不愿去回想那一幕,只是那一幕的情景却充斥在我的脑海之中,它似乎像月光般一样无孔不入。我坐在那儿,微微抱紧了自己的身子。思虑再三,终于,我决定继续隐瞒。而这样的隐瞒,注定饱含了羞愤、无奈与痛苦。那一刻,有种孤独与寂灭深入骨髓,整个人仿佛自愿浸没在无望、无助的深水里。

此时,月光渐渐隐去,黑夜漫无边际。我几次试着去喊铭泽,希望他能带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所有的希望都屡次绝灭于他沉沉的鼾声里。我觉得累,甚至有种虚脱的感觉,但我不想躺在床上,我觉得脏,仿佛那床锦被之中藏着赵衙内的某种气息。至于后来我趴在桌案上是否真的入眠,我并不十分清楚。

直到第二天,铭泽给我搭了搭衣服,我才知道自己在这里趴了一夜。“娘子,你昨晚都在这里吗?”我看着他讶异、不解又疼惜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语塞。他站在我的面前,竟是那么的高大,像山。那会儿,我有种想要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只是经过一夜的冷静和思索,我已经可以做到控制自己极端纷乱的心绪。我只想让他赶紧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魔鬼的巢穴。

“是呀,昨夜你喝醉了,我坐在这里,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咱们赶紧走吧。”我淡淡地笑了笑,有些含糊其辞,铭泽也没有深究。我特意强调了后面的一句话,但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昨晚和泽熙兄喝得太过尽兴,竟醉了,真是不该……”那个矮个子在门外轻声说,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那会儿,我告诉铭泽,自己还有些困意,让他先去用膳,便推拒了,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那个魔鬼。陆峻穿好衣服出门去,而我在房间之中来回踱步,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生厌且无比恐惧。

当铭泽回来后,我只说来了一晚,应早些回家,勿让父母惦念。我不愿在这里再做片刻的停留。没想到,赵衙内来到了客房,仍旧客客气气,笑语盈盈。“怎么,贤弟这就要走吗?”他故意表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多谢泽熙兄的盛情款待,因担心家父家母惦记,我和娘子也该及时回去。下次如若泽熙兄不嫌,可以来林府做客,我与泽熙兄一醉方休。”

“不知林夫人昨晚可曾睡好啊?”我站在铭泽身旁,表面听上去,他的语气甚为关切,让人根本无法怀疑他的真诚。

“还好。”我轻轻点了点头,低垂眼睑,不想与他有任何的对视。

“行,既然如此,只好与贤弟和林夫人改日再聚。”

“随时恭候泽熙兄大驾。”随即两人躬手道别,我与铭泽便从赵府离去。

坐在轿中,陆峻象是发现了我脸色的暗淡和疲惫,将我揽在怀中,询问我是否不适。我推说可能是昨夜没有休息好,让他不必担心。而昨夜的那一幕,不时在脑海中浮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总隐隐有种担忧,那应该是一种极其抽象又确实存在的预知,象是一场与巨大灾难的相遇,在无形之中,它让我的生活也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具有特殊意义的黑色。

轿子穿过繁华的闹市街,当喧嚣声渐渐停下,拐过几个弯,到了安静之处,便停在了林府门口。落轿之后,家仆立即往府内通报。柳儿看到我和陆峻,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柳儿神色忧愁,又带着几分慌张,但是仍在强忍着。

我和她一起进了房内,铭泽则去见公公商量一些日常事务。我把门随手锁上。柳儿的表情依旧紧绷着,看她这样,我知道肯定是有事发生。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说实话,我的心里也开始发慌,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姐,你快回谢府看看吧,夫人她……病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向来身子硬朗,上次我和官人回谢府探亲,她还好好的。”

“小姐,具体情况只有等你回谢府,才能知晓明白呀。”

我本想刨根问底,但柳儿的话也着实有理,现在当务之急,先是要给铭泽说明情况,让婆母允准我回谢府几日。

那会儿,我在房中焦急地等待着,当我看到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时,立即过去开了房门。铭泽回来,我整个人蓦地坐在方墩上,突然之间哭了起来。直到这会儿,我紧绷着的那根神经才骤然松懈了下来,身体之内仿佛被灌上了一个沉重的灵魂,却无处安放,它被这几日骤发的事情深深地刺到了。

“娘子,你怎么了?”铭泽很不解,蹲下身子为我擦眼泪。这好像是我们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悲伤和痛苦。

“官人,刚才柳儿告诉我……我的母亲生病了,我想回去陪陪她……”我断断续续地对铭泽这样说。其实那时,我觉得我骗了他,让他以为我纯粹是因为母亲的身体才如此哭泣,而在赵府,在那个魔鬼的巢穴里,我就在抑制着这样的哭泣,不是吗?

铭泽将我揽在怀里,他的胸膛越温暖,我的心中就有一种越深的歉意。他让我赶紧回谢府,剩下的事情他去和我的婆母交代。我点点头,吩咐柳儿当即收拾好我的几套衣装,铭泽吩咐家仆备好车马。

临走时,他又一次抹了抹我眼角的泪痕,说:“都嫁了人的姑娘了,再哭,羞不羞?”我太明白了,他想宽慰我,我勉强冲他微笑了一下,想让他放心。但那晚心中的伤痕会一直留在生命中某个最脆弱的角落,越是沉默越是痛苦,但我只能沉默。

铭泽把我送到了府门口,交代轿夫注意尽量不走喧闹的街市,哪怕慢一些,也要注意安全。我和柳儿上了轿子,掀起轿帘向陆峻告别,他冲我笑笑,挥挥手。在那安然的表情里,我看到了一个人的爱意,和那宽厚温暖、坦坦荡荡的君子品格。

林府的轿夫都有一手驭车抬轿的好本领,在轿子中,我和柳儿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但越是平稳,心绪便越是纷乱。有几次,柳儿好似看出了我的神色恍惚,但她不问我,她肯定以为我是因为担心母亲的身体。

其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的生活好似失控了一般,从坠落荷塘到彻底闭经,再到险些失身。每走一步,我的心都是颤栗的。我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谢府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我的内心深处积蓄了太多的秘密,正是这些秘密,让我的心灵变得沉重极了。我的天真被一次次地驯服和鞭挞,人世无常,人心叵测,我如今拥有的,是这苍白、虚弱的肉身。我仿佛能感觉到轿子外云朵飘啊飘的,跟儿时的一样。我忽然想流泪,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街市的喧闹声被我们的轿子渐渐甩到了后面。柳儿掀开了轿帘。

“小姐,咱们已经过了南薰门,快到家了。”

“柳儿,你记住,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只字不提。”柳儿很是聪明,她肯定清楚我指的是什么,向我使劲点了点头。

停车落轿,柳儿搀着我下去,白云静静地在头顶浮动,像一个虚幻的屋顶。夏风吹进胸膛里,我忽然感觉身体被打开,某些东西在血液之中安静地流淌着,那些沉重、痛苦、不堪的秘密也一并被血液的奔涌瞬间冲淡了,包括我的虚弱,还有那单薄得像幽泉一般的命运。

家仆看到我们回来,立即去禀告。谢府的一切散发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它们在某一瞬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分明是在替我承载着某些沉重的东西。此时是夏末秋初,府中那曾经茂盛的野绿色似乎在悄然褪去。我所感知到的,是几近傍晚的暮色,照彻着无常的人世。

父亲从前厅出来,看到我和柳儿,立即迎了过来。

“父亲,您近来可好?”只见他连连点头,又问我近来如何,我只是对他说,我和陆峻一切如常。那会儿,看着父亲喜悦的模样,我暗想,为什么我会忍不住悲伤?在这个人世过活,善意的欺骗是多么重要。

“父亲,听柳儿说,母亲病了,到底是何缘故?”当父亲想把我们往前厅请时,我站住了,那会儿我想的是赶紧去看望母亲。

“你母亲最近的精神状态总是有些恍惚,连做噩梦,有几晚都没有休息好。整个人憔悴了不少,我真怕她这个年纪,再出些什么事情。”父亲脸颊上的愁色渐渐加重了,那会儿,近距离地看父亲,才发现,原来父亲比上次在陆府与公公宴饮时消瘦了一些。我不愿再继续追问什么。

“我们赶紧去看看母亲吧。”

“这样也好,你母亲也很想你,你这一回来,陪她好好说说话,说不定她的精神会好一些。”

我暂时拜别父亲,绕过前厅往后花园去,路过哥哥的房间时才发现,那株杜鹃花虽然随着初秋的微风轻摆,却已呈凋零之势。而我的房间则显得格外悄寂。

我来到母亲的住处后,吩咐柳儿在房门外等着,一个人轻声推门进去。

母亲听到了响动,判断出是我的脚步声。“雪儿,是你吗?”暮色透过窗户,微微照亮了昏暗的房间,我却有些看不清母亲的整个面庞。她要起身收拾衣饰,我立即迎上前去,示意她半躺在床上。她看上去十分虚弱,脸色苍白,象是刚从一场梦魇之中惊醒。我顺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母亲,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何处不舒服?”我看着她把水喝下,焦急地问道。她将水杯放在一边,抿抿嘴唇,把左手搭在我的右手上,用一种无助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里透露着一丝慈母的温暖。“你不用担心娘,娘身体很好,就是最近总有噩梦缠绕……”

“只要不是身体出问题就好,总做噩梦……娘,您想何事呢?”我微微握紧她的手,她没有和我对视,慢慢仰起头,看着围在床上的白布帐幔。“悦儿,不知怎么了,最近,我总想起你哥哥,然后就老爱做噩梦……有几次,我都梦见他在战场上被敌人捉住……后来我就醒了,便再也无法入眠……当初是我同意你哥哥从军戍边的,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我做错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母亲一直有礼佛的习惯,像她这样虔诚的人,往往很相信梦境。所以我自然能深深地理解她的心情。

“娘,哥哥一身武艺,智勇过人,肯定不会有事,况且,上次陆峻的父亲不是也多方打听了吗?哥哥在前线战功赫赫呢。娘天天礼佛,哥哥必有神灵庇佑,再说了,梦都是相反的,娘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但愿……”母亲自觉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又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我时,眼神里有了种格外的苍凉。“悦儿,你从小跟你哥哥在一起长大,他没你有福气。”其实那时,我从内心深处觉得奇怪,母亲怎么会突然这么担心哥哥的生死安危,并且时常做这样的噩梦,明明前些日子佳报频传……

“娘,您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母亲又拿起茶杯,咽下一口温茶。“你久居府中,不闻世事,现在时局极其动荡。方腊在东南地区开始起义,起义军及其家族发展到近百万人,并一度占领杭州,动摇了我大宋的财赋重地,严重威胁了朝廷的统治,且金、辽、西夏、高丽四国掣肘,我大宋朝这一壁江山还能有多少时日的辉煌,已然是个未知数啊!你哥哥执意在此时从军,作为母亲,我除了尊重他的选择,余下时日的担心忧愁,也是为娘的命数。”

“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告诉您的吗?”印象之中,母亲仅仅只是个慈善贤良的女子,这些**大势的分析,我想一定是爹爹告诉她的。“悦儿,去,把门锁上。”

我打开房门,先让柳儿去把下榻的房间收拾好,然后从里面锁上了房门。重新坐在母亲床边时,她握住了我的双手。

“你父亲虽然每日只忙碌于审案断案,和死人白骨打交道,但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天下大势。”

“是,父亲心系天下苍生,有些时候我觉得哥哥很像他。”

外面的暮光彻底散去,夜色渐渐弥漫开来,现在的白天已经不太长了。“你父亲,他曾几次向皇帝谏言,彻查贪腐,肃清政纪,但每次圣上的回复都十分暧昧。我也劝过你的父亲,皇朝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免得连累自身。但你父亲不听啊!”

“母亲,这么多年了,您还不了解我父亲的性格?”我反握母亲的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你父亲正在彻查一桩大案,其案涉及的王公贵族人数众多,其性质恶劣,远远超过了想象。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场大风暴。这些事情,原本不该对你吐露。但如今你已嫁人,不是曾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有些事情娘希望你心里要有数。”

母亲话一出口,我的心中立即缠绕着许多不祥的预感,而那些在林府生活的支离破碎的片段,竟在此时跳跃在脑海之中,于是,我沉默了片刻。

“……我的公公也涉及此案吗?”

其实这句话,我原本不愿问出,这样的询问,只能显得我愚笨。我宁愿假装给自己一个舒缓的空间。只是生活渐渐向我展开了它丑陋又严厉的面孔,让我无处躲避。尽管直到最后,母亲也没有真的告诉我什么。那会儿,我仔细地看着半躺在床上的母亲,她真的苍老了许多。虽然窗外夜色弥漫,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地看清楚一些事情,我开始担心哥哥和父亲,心中如同悬了块石头。

“今日我们的谈话,切勿轻言,谁都不要说,包括你的夫君,也不要让你父亲感觉到你知道了什么。”我点了点头。此时再开启什么话题,似乎都显得苍白。但母亲还是一个劲儿地问我最近的生活如何。我能怎么告诉她呢?我不能再对她说什么了,她与父亲所承受的,其实比我想象的多得多。而她见我略微恍惚的神色,也不再提什么了。

当我想把蜡烛点起时,柳儿来敲门,说是后厨准备好了晚饭。我搀着母亲下床,帮她把衣服穿好,顺便感觉着她身体的重量。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我赶忙将房门打开,柳儿正在外面等着,夜色似乎也沉了些许。

父亲早就在餐桌旁坐好等着我们。母亲坐在父亲旁边,我坐在母亲身旁。烛光在夜风的微微吹拂下,忽闪忽闪。饭香萦绕,月色从窗户的缝隙渗进屋里,仿佛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静谧的金黄色镀在整个房间之中。这样的体验竟让我有种久违了的心安。家,永远是一个人最温暖的归处,此刻好似渐渐回到了儿时,追溯到了生命开始的源头。

一直以来,面对愈发沉重的灵魂和生命,我的内心深处总是潜藏了一只挣扎的野兽。它被关在沉默的囚笼之中,无法对抗,无法叫喊,就像我一直压抑着心灵内部的冲突,最后那只野兽在挣扎中奄奄一息……仿佛从那时起,我就在无数次地暗示自己保守秘密之后,体味到了蚀骨的孤独。

母亲给我夹菜,盛汤,一家人其乐融融。“这菱角荷叶都是金明池附近的小贩们卖的,我当时看着新鲜喜人,就叫人现蒸了些,吃了一次,清甜极了,想着留些等你回来再蒸。你从小好吃菱角,可得好好尝尝。”母亲为我拿了一个菱角,神色喜悦,和刚才在房间之中大不相同。

“母亲,您也吃呀。”我试着把菱角肉剥出来,吃过之后,只觉又脆又甜。父亲也吃了几个菱角,边吃边问及陆峻的工作和生活,我简言答之。

“你公公平日都处理些什么事务呢?”父亲咽下一口菱角,用纸巾抿了抿嘴边留下的饭食残迹,随即捋了捋胡须,面容自带一种笑意。母亲转头看了看我,和我目光对视的那一刻,我已经想好自己应该怎么作答。

“其实虽生活在一座府邸,却不常见面,公公总是早出晚归,很忙。听陆峻说,公公也一直在留心打听哥哥的消息。”我自觉这样的回答很合适,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

“噢,那要多谢你公公了。”父亲的语气仔细听来,其实有些寡淡无味。

母亲在旁转移了话题:“悦儿,你在林府,凡事得多思量,好好照顾自己。是该考虑和铭泽要个孩子了。”我沉默着,表面羞涩,其实内心深处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羞惭。

“你看,你母亲一见到自家闺女,气色都好多了。”

“你呀,难不成你见了自家闺女不高兴?真是。”父亲和母亲相互逗了几句嘴,气氛和睦极了。

吃完饭,母亲送我回房,月色中她又拉住我的手,再一次低声交代我,房中的话不可向任何人透漏丝毫,否则便可能有祸事降临。我点点头,只说不会,尽力让母亲放心。其实我一直在抑制着内心深处的波澜,但那恼人的起伏却变得越来越凶烈。我早猜到自己不会按时入眠,索性就睁大了眼睛,头一斜,瞪眼看着映透了窗纸的月色。

早听哥哥对自己说过,不论一人、一家、一国,不但该强其心,也要健其体。但本朝开国以来,重文轻武之风盛行,一百六十年间,文艺兴盛,但国气却越来越文弱柔靡。面对北辽和西夏,只能以岁币换来和局……那时哥哥还没有从军戍边,但心中已对国势有所论断。母亲今日更说东南方腊造反,金国表面称和,实则对大宋虎视眈眈。而朝廷的极端腐败,致使父亲也正在经历一场人生的大劫难。那时我才明白身处此世,国运如若虚弱危殆,人就如同这院中的一树繁花,风一吹,便落花飘零,遍地成泥。至于林家在父亲调查的案子中涉案多深,我暗示自己不要去肆意揣测。

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这些年来**数十倍于当年,却再难见到当年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这般清正名臣,如今满朝**,固然并非全都是奸邪贪虐,但大多懦弱自保,只求没有大过,暗自等待升迁,再无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情怀。几次父亲想辞官归田,但只因胸中存着一口气,因此,仍在这一职务上辛勤耕耘着,他总是抱着天真的幻想,希望借助职务之便,有机会彻查出高官贵族们的罪证,最终让皇帝醒悟。然而,如若真的有那天,何尝不是父亲的死期?我不敢再往下想什么,似乎能感觉到那时微微不规律的心跳,月光在这时照得人眼睛生疼生疼。

后来,我累了,终于在忐忑和恐惧里入眠,我梦到的全是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看到那些金人埋伏在酒肆楼阁、舟船车轿中,整个汴京城危机四伏……而那时有一个刺客将我绑了起来,我不敢发出一声叫喊……醒来后,浑身汗珠密布,便再也无法睡去。

那些天在谢府,我几乎只能在晚上看到父亲回来,偶尔他还会在提刑司住。我和母亲两人有时会睡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比我刚见她时渐渐好了一些。我知道,她还是很挂念哥哥。我只说林府有什么关于哥哥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回来告知。

送我走的那天,夏雨初停,竟有一种微微的凉意。那时父亲在提刑司没有回家,母亲送我到谢府大门口,看着我上轿,离去。我将轿帘掀起,回头看了看她。我知道,我的心中又增加了许多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已经不完全是和我自身的生活息息相关。

车马停在了林府门前,看着这座府邸,我竟第一次觉得有些恍惚,有种莫名的无力感,那种感觉再也不复当初。母亲当夜的话语在脑海中浮现,象是一道咒语。而这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我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径自回到了屋中。听说婆母去相国寺上香了,她最近上香礼佛的次数较之以前是有些频繁。

此时还不到傍晚,回到屋中后,我竟觉得有些累了。浅靠在榻上,看到花几上的插花,已有几朵似呈枯萎之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摆弄过这些花饰了。空气中有种熏香余烬的微微香气,让我有种想要入眠的冲动。我将褙子褪下,只穿一件抹胸,轻轻闭上双眼。梦境的悬浮感再一次出现。我似乎感到了飞沙渐起艰涩干硬的气息。骤然之间,狂风漫卷,军鼓声号角声大作,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哥哥与敌军拼杀,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弥漫的烟尘,整个山原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湮灭……最后他被敌人刺穿了胸膛,满身鲜血,临死之际,他对我说:“妹妹,记得把我的尸骨带回汴京……”瞬间梦醒,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窗外暮色深重,就要过渡到暗夜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是铭泽回来了。他走到我的身边,这才发现我脸色发白,神色不宁。“娘子,你这是……?”我看了看铭泽,一下投入他的怀中。他似乎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抱紧了我。他的手抚摸着我裸露的肩膀,让我觉得稍许有些安心。

“是做噩梦了吗?”

“官人,我梦见哥哥被金人……梦里,他一直说让我把他的尸骨带回汴京……官人,我怕,我怕哥哥真的在边关有个好歹……”我带着哭腔,紧紧抱住了铭泽。

“前些日子父亲还说,你哥哥一直在边关战绩喜人,捷报频传。你不用这么担心。”铭泽轻轻抚摸着我散乱的长发,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靠在他的胸膛,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似乎是我此刻唯一能切实感受到的温暖慰藉。

然而,母亲那晚对我说的那些话,如幽灵般时时在我耳畔回荡,让我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只是现在边关局势复杂多变,我怕……”我声音颤抖,满心忧虑。

“那过段时间,我就再让父亲托人问一问,查一查。你且放宽心。”铭泽轻声说道,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抚我。

我点了点头,虽然表面上在铭泽的安抚下已经平静了许多,但内心深处,刚才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那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哥哥被金人刺穿胸膛,满身鲜血,那绝望的眼神和临死前的嘱托,仿佛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让我心如刀绞。

第六章  婚姻的裂痕

其实那段时间,我总觉得林府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涌动。公公和婆母似乎都心事重重,这种感觉源于多日相处中我敏锐的本能反应。

之前在一次晚膳时,铭泽主动提及我哥哥在前线的情况,公公只说正在托人打听,暂时还没消息。这距离陆峻初次告知他,已然过去多日。那天,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进晚膳,当陆峻提到此事,公公的眼神竟有些微的躲闪。“自从与金人有了深交,前线的情况愈发复杂。惠安所在的军队,本是宋军中常打胜仗的劲旅,此时也正与金人胶着对峙,却因一个将领致使军心涣散。所以说实话,形势恐不乐观。”那会儿,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什么东西。

“公公,还望您能多方留意,您在朝廷人脉广,如若有哥哥的消息,还望实时告知。”只见他捋捋胡须,微微点点头。“诗悦,上次你回谢府小住,可知你父亲最近在忙何事?有时在朝堂上也只是简单打个照面,没有机会多聊。”公公象是随意地说,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更象是刻意在询问。我的心骤然间紧张了一下,自是要咬紧舌头,分毫都不能透漏。

“父亲依旧常去提刑司,至于忙什么,据我了解,应还是一些平常琐碎案子。”“回头要是有了你哥哥的消息,我要去谢府拜访他,一并给他捎到。”他微微一笑,仿佛心中已有乾坤。其实那时,我在想,是否他已经掌握了我哥哥的什么消息,只是不愿意直接告诉我们。

用过晚膳,我和铭泽一起回房,穿过后花园,看到那荷塘一派枯萎的景色,才知道已是快要深秋了。此时的风竟有种从头顶一直往下吹送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我的秘密气脉直抵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愈发深重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总隐隐觉得林府表面无波无澜,内里实则暗流涌动。几次傍晚,我远远地看到几位穿着官服的大员去往公公的房间,似乎是在商议什么,总是直到很晚才离去。婆母见我也不似以往热情,在礼貌客气之中反而少了从前的应和。如若不仔细感知,也很难发现什么。

有次闲暇之日,陆峻告诉我,让我赶紧梳妆,公公要和我们一起回谢府一趟。我只觉不解,公公素来事务繁忙,偶有闲暇也是去金明池垂钓或是和同僚一起小聚,怎么今日想起带我们一起回谢府?“是有什么事吗?”我很庄重地问陆峻,因为根据今日谢府的情形,我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不知,我也问及父亲,但他只说自从你嫁到了林府,还不曾到谢府回访,这次恰逢闲暇之日,理应去拜访你的父母。”我帮陆峻将衣袍的带子系上,自己也挑了一件秋衫,不再多问什么。一路上,公公略显沉默,婆母也不怎么多言,气氛微微有些尴尬。几次铭泽想说些什么,也都咽了回去,只剩下轿外喧嚣嘈杂的声音。当轿子拐过了几个弯,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便知是快到谢府了。家仆看到我们一行人,立即去禀报。当时我在想,不知父亲今日是否在家,但听铭泽走之前对我说,已经给谢府提前传了帖子。

不一会儿,父亲和母亲迎了出来。“亲家公,怎么想起今日过来?真是稀客,来来,快请到府里上座。”“这离上次相聚已三月有余,早就该登门拜访谢兄,但只因平日公务繁忙,所以一再耽搁,今日难得闲暇,不能再拖了,所以就带着家眷一同来贵府,打扰之处,望谢兄见谅。”“亲家公说哪里话,怎么能是打扰,你我早就该一叙了。”父亲和公公相互行礼后,父亲做出请的姿势。而母亲一边招呼婆母,一边请我们一同进府。后厨早就备好了饭菜,众人依次落座。我正好坐在与父亲几近对面的位置,那天秋光甚好,我觉得父亲的精气神也比上次我回家时好了不少,母亲的脸色虽然还有些憔悴,但已经有了微微的润色。

父亲和公公相谈甚欢,但都仅限于垂钓茶道、绘画雅艺之类的话题,其实对于这些,父亲是不太擅长的。

“谢兄,听有人说,你最近可是在办一桩大案?”没想到,公公话锋突然一转,让气氛刹那之间有些凝滞。我暗自猜测父亲会怎么作答。“哎,像我这把年纪,总是在提刑司摸些小鱼小虾,甚没意思,我这一大家子还等着我来养活,不像亲家公,皇上跟前的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哈哈,谢兄见笑了,林某本就是俗世之人,凡事还不都是为了个利字。”“亲家公莫笑莫笑,大家都一样,吃的是饭,穿的是衣,俗世奔波,如此而已。”

那时我看着父亲,几个月不见,只觉有些陌生,但仔细一想,眼前故作世俗圆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色。对于一向清高、一身傲骨的父亲来说,可见这桩案子有多凶险。

宴席上,一瓶酒下肚,公公脸色微红,竟稍稍有些微醺,而父亲却还比较清醒。散席时,父亲让母亲和我带着婆母与陆峻去偏厅坐坐,而他和公公则要去书房继续叙话,又吩咐下人准备上好的茶叶。偏厅看上去刚被下人打扫收拾过,还点了水果熏香,品茗饮茶是母亲和婆母都爱的事情。这里有茶槌、茶磨、茶碾之类的茶具,被依次放在茶桌上。母亲邀请婆母和她相对而坐,我和陆峻则坐在一旁。

“小女嫁入林府,承蒙亲家母平日关照。”母亲将茶叶研成茶末,调成茶膏,再入盏冲点。从前我很少见她如此精致过。“这都是应该的,悦儿本就兰心蕙质,以后生的孩子肯定也聪明伶俐。”其实这些本就是套话,两个人聊天的话题终归还是会回到要孩子这个问题上。而孩子,这个可爱、充满生机的词,却象是我私处的一颗痣,让我竟有些透不过气,推说房间闷气,出去转转。

我将偏厅的门关上,其实,偏厅和书房几乎没有什么距离。我似乎能闻到里面的墨香。不知为何,有种奇特的力,吸引着我轻声往书房那边走去。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什么人,就来到了书房边上的过道。我将窗纸戳开一个小洞,看到父亲和公公两人分别坐在圆墩上。虽然有个黑漆书柜挡住了一点视线,但声音还是听得清的。

“谢兄,消息我多日前就已得知,一直在思虑如何告诉你,我想,我必须当面把这个消息转述给你。”“亲家公,有何事请直说,无需隐瞒。”公公停顿了一下,那时,我心中充满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我预感到是不是我的哥哥已经在边关出事了。我拼命朝那个小孔里看去,确实因为距离和遮挡物的关系看得不甚清楚。公公此时仍旧默不作声。“……是雷儿吗?”父亲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是,听说谢辰珺所属军部不敌金军的大举进攻,谢辰珺因作战极为勇猛,身陷重围,最终没有被留下全尸……当然,只是听说,未必确切,随后会有具体的前线阵亡名单发回。谢兄,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果真如此,你要节哀顺变!”

没想到,那些伴我多日的梦境,会在这个时刻遭遇意想不到的应和,啊,这是一种隐秘的应和,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竟有了一种晕眩感。书房里不再有动静,公公和父亲都沉默不语。我没有听到父亲的啜泣,甚至是一声叹息。我暗自替父亲感到骄傲,但此时的他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啊!

“这都是命数啊!国之不国,士又奈何。只是能无愧于此生,也算是幸事一件吧。”父亲的声音没有颤抖,却黯然了些。“其实我早就预感到是这般结局,如今大宋危机四伏,表面繁华照旧,实则千疮百孔。如若圣上不醒悟,不知这世间,还会有多少这样丧儿、丧夫的悲剧发生。珺儿,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的志士之一……”

“谢兄,天下之势,不是仅靠一人之力就能逆转改变。你还是节哀顺变吧。”公公深深地叹了口气,而父亲选择了沉默,一种看似没有悲痛的沉默。“我知道谢兄最近在彻查一桩大案,里面牵扯高官贵族倒卖军火粮草的生意。这可是个无底深渊。你我既为亲家,我劝唐兄还是收手,否则最后连累自身,便是大大的不值。”“亲家公既已听说,便无需再问。乾坤玉宇,岂容奸佞。我既已决定彻查,就要一查到底。”父亲字字铿锵。

我抬了抬头,此时秋风清朗,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在此时愈发洁净。虽然有书柜遮挡,我不能完全看清父亲的神色,但那一双凌厉的、利剑般直射灵魂深处的眼睛却放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悦儿。”我忽然听到铭泽在身后喊我,而父亲和公公好似也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父亲立即推开书房的门,而我已经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当日,父亲送公公走时,两人依旧像用膳时那样,丝毫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然而临行时,我突然改变主意,向公公婆婆和铭泽说,我想留在谢府两三日,再多陪陪父亲母亲。“看,都嫁人了,还恋家呢。”母亲开了句玩笑,其实是在为我打圆场。“这有何不妥啊,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公公很理解我,而我知道,公公心里有数,如若在这个时候,再不应允这样的请求,便是无情理可言了。“还不快谢过你公公。”父亲示意我向公公致谢。我躬身行礼,在他们上轿之前和铭泽别过。

“官人,深秋天凉,你晚上多注意,别盖少了。”铭泽点点头,说他三天后抽空回谢府接我。我和父母一起,看着彩色轿子在深秋的暮色里渐渐远去,在古旧的城墙之下,激起片片秋叶。秋风吹过,只觉一股刺身的凉意。四周寂然无声,我的眼泪竟悄悄流了下来,但我不敢回头去看父亲和母亲。

“走,咱们进去吧。”父亲的最后一句话似与秋风交融在一起。谢府大门被家仆关闭的那一刻,父亲走在前头,没有转过头来,却兀自对我们说,他想要静静地待一会儿,让我们不要打扰他。母亲有些不解,对我说,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忽然这样了?我猜想母亲也开始怀疑在书房时,父亲和我的公公到底谈了些什么。而那时的我,不知道是否该把偷听到的消息直接告诉母亲,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那个勇气。当我面对母亲时,我的心也在控制不住地阵阵战栗,只好微微敷衍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又一次问及我,字字有力,这次,我连敷衍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低下头去,沉默着。终于,母亲敲了三声响门之后,就径自推门进了书房。而我则尾随其后。只见父亲在书柜之上拼命地翻找东西,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那些从书柜上被找出来的书法作品,父亲将它们一一放在地上,而那种专注的寻找几近疯狂。那些书法仔细看,我们都甚为熟悉,这是哥哥的笔记。

“官人,你这是……这是珺儿的笔记啊……”母亲来到父亲的身边,拿起其中一张作品看罢后,又拿起另一张,接连拿了许多张,象是在一一确定什么。“珺儿是个好孩子,虽然我当时极力反对他从军,但他争气,象是我谢家的男儿……”父亲一下子坐在书柜旁的方墩上,那样子象是忽然之间就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少了一种被支撑的力,他用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缩,眉宇深陷,尽管声音还是那么清晰,但整个人似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你说,珺儿怎么了?……”母亲已然意识到了什么,而父亲却始终沉默不语。“你说呀,你说呀!珺儿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母亲急忙迈步到父亲身旁,蹲下身子,靠近他,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捶打着他的肩膀。我知道,她不仅是渴求一个答案,更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做心理准备。

后来,母亲开始渐渐发出啜泣声,父亲越是沉默,母亲的哭泣便越显得悲怆。而我站在一旁,因早已知情,眼泪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根本无法抑制。

“林大人今日突然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们现在只有节哀顺变,等阵亡名单发回……如能有什么奇迹,便真的是苍天开眼……”父亲的话音里带着一种拼命抑制的颤抖。他轻轻抚触着母亲的肩膀,此时母亲跪在他的身旁,面颊埋在他的双腿之间,不停地哭泣着,边哭边念叨:“我的珺儿……我的珺儿……”

“好了,将珺儿从小到大的这些书法作品,都收拾好。以前,总是因为公务繁忙,我也没有好好地指导过他什么……把这些作品整理好,放在我的书案上。人这辈子,总是要留下点儿什么……”

从书房出来后,父亲一直把自己锁在府内西南角落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装饰简朴,毫不起眼,很多人都以为是一间杂物间,其实是父亲在家办公的地方,从不让人随意进出。我扶着母亲往卧房走去,想让她好好休息休息。而我此时的心绪,其实也根本无法平复。“悦儿,你说你哥哥真的去了吗?”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她靠在床榻上,脸色苍白,那种无助和痛苦的神情让我不忍再看下去。

“母亲,阵亡名单还未真正送回汴京,如若……如若有奇迹呢?”对于母亲的问题,我几乎无言以对。哥哥的离去基本上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公公的消息也绝非是空穴来风,而她毕竟是母亲啊,怎么不能准许她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半晌的沉默……“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母亲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先出去。我明白,惊闻噩耗,对她而言如晴天霹雳,尘世风雨飘摇。

我拾级而下,秋晚的凉风竟在此时刺骨逼人,而秋月照耀着整个谢府,它却又象是忽然之间在暗夜里飞升而起,如此冰洁、孤独和落寞。身后的房中传来母亲的哭泣声,非常可怕的是,我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哥哥战死沙场的情景,他的身上都是血,在地上翻滚,身体被金人折磨、摧残,却迟迟不肯咽气,这个画面如同我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在脑海中异常清晰逼真。自从哥哥走后,直到今日,一直如此。

我有种隐约又尖锐的预感,哥哥的离去,不仅仅是亲人的一种痛失,更是一种庞大的预示,预示着整个家族命运的转变,而在这样无形的洪流之中,不知还会裹挟多少悲痛与纷争……

那会儿,我在漆黑夜幕之下的谢府里走动着,不知为何,以往极其怕黑的我在此时竟将那种对黑夜的畏怯抛却了许多。此时,目及所至的屋子都没有亮灯,黑暗仿佛更加浓重了。我转头,忽然看到西南角落那间屋子里的灯明亮至极,父亲还在屋子里,有种力量,让我一直往那间屋子边靠近。

从小,那间屋子对我和哥哥就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而我是个乖孩子,父亲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那间屋子。因此,它总是独自立在角落之中,孤独、神秘……我尽量克制自己脚踩在落叶之上的声音,一步步地靠近窗户。忽然,我发现围墙上出现一抹黑影,它慢慢地挪动着,我的心立马揪了起来,立在那里不动。我发现这是一只野猫,它的瞳孔对着我,发射出两道绿色的幽光。我向窗户又挪动了一步,霎时,它冲着我前方的空地跳了下来。我惊叫了一声,看着那团黑影顺着前路跑走了。

“谁在外面?”“……”“是悦儿吗?”我尽力平复着心绪,深吸一口气。“是我,父亲。”“进来吧。”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却在这个静寂的后院,略显清晰。我轻轻走进去,走进这个从小就好奇,却一直都被父亲上了锁的房间。

迎面而立的是一架白骨,那白骨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神秘又可怖,如若搁在平时,我一定会惊呼一声,但是那会儿,我的恐惧竟被我成功平复了。房间的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书案,上面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到人的头盖骨,小到盒子里装着的马鬃毛,还有毛笔、账单、各色各样的书籍、女人的几块衣布……一架简易的屏风之后,是一张床榻。父亲坐在方墩上,就著书案,在急促地记录着什么东西。我站在他的对面。说实话,这个屋中的一切都让人觉得诡异。

后来父亲终于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悦儿,来,坐。”那会儿,烛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得更加消瘦了,两眼凹陷,似乎苍老了许多。我坐在他身边的方墩上,看着这房中的物件,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加重了些。

“父亲,你切勿太过悲伤,我们可以……可以再等等……不是吗?”其实,我也不想对父亲说这些几近无用的安慰之词,但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悦儿,从小到大,你比你哥哥更听话。你哥哥这次为国远征,如若将来真的马革裹尸,倒也是为大宋尽忠,随了他的心愿……为父不悲伤,不悲伤……只是,今日多次扪心自问,珺儿的死到底值不值?为父知道,此时再有此疑问,真是可笑。但当今皇上毫不作为,一味对金人忍让,皇亲国戚**求荣……或许,大宋这一壁江山,也当不久矣。”父亲仰天长叹一声,捋了捋胡须,象是在想些什么。而我此时,只是沉默。

“悦儿,世事险恶,人心叵测,如若有天,你父亲被歹人……”“父亲,不会的……不会的……”我看着他,摇着头,捂着耳朵,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父亲将我揽在怀中,轻轻擦了擦我脸颊上的泪水。

“为父这一生入仕做官,虽无什么惊天地的大成就,但始终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判案断案,向来不允许有分毫之失,虽官卑位轻,倒也问心无愧。你哥哥刚去戍边时,我从来没有想到,朝廷局势竟如此瞬息万变。如今为父手中接手的大案,盘根错节,其复杂程度远不是你一个孩子所能想象的。”

“父亲……”那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僵硬地颤栗着,犹如被电石击中,父亲话语里所渗露出的深深的忧思,一点点在空气之中迸发开来,当真是让人心碎。我忽然之间意识到,此次谢家正面临着深重的劫难,而这样的劫难,原本不该是一个为国赤胆忠心的人来承受的。或许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雪儿,如今局势严峻,形势复杂,你记住,出了谢府,一切照旧。我和你母亲对你所说过的话,不要表露给任何人,包括……”“谁?”“包括你的夫君。”我看着父亲,他神色和语气不容许有任何质疑。我抑制着身体的微微颤抖,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脸,我瞬间有了一种绝望,心里有一种东西开始紧绷着,并且越绷越紧。

“孩子,夜深了,回去吧。”此时,一阵夜风从半开着的一扇窗户吹过,将蜡烛扑灭了一根。那白骨在或明或暗的光线里,显得狰狞诡谲。那种恐惧感又一次侵袭着我,却比前一次更加地鲜明了。我忽然想,这是谁的白骨?带走了这个王朝多少秘密?我又一次看了它们一眼,随手将房门关上。

此时的月是圆月,似被乌云遮住了光华。我藉着仅有的月光往房中走去,听见母亲房中传来阵阵哭泣声。我想推门进去看看,但是却觉得无力极了。仔细听,阵阵哭泣又伴随着几声痴笑。房间里亮着蜡烛,将母亲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

我在家中总共停留了四日,而这四日,却象是度过了四年之久。父亲晚上常常住在后院那间屋子里,每当我看着那里彻夜通明的蜡烛,心就被揪得生疼。母亲的精神状态很差,有时几近恍惚、失常。她让下人在房中放了一尊小佛像,每日长时间跪在那里诵经祈祷。

每天傍晚,我会把饭菜送到母亲房中。有两三次,她都很认真地问我那边的世界如何?会不会也有如此多的阴暗和痛苦?我用力劝她不要如此,可她说,她真想随哥哥去,象是随时都会大声哭出来似的。只有看着她入睡,我才能放心离去。从母亲房中出来,我都会去哥哥的房前转一转,仿佛也就是那几日,哥哥房前的杜鹃花彻底凋零了。那原本残落在地上的花瓣,不知何时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立在风中残秃的花枝。越是这样,我越是无法放心离开谢府。

在第四日的傍晚,府里家仆禀告说,铭泽和公公的轿子已经到了府门外。那时,我心中一惊,不是说铭泽来接我回家吗?怎么公公也来了?父亲出门迎客,我在屋外的房檐下等待着,有些抑制不住的焦急。我看到铭泽和公公与父亲一起到了前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几次我忍不住想过去偷听,但几次想迈步往前厅去,又被一种力量拦住了脚步。我知道,是我怕,怕听到了不该听的内容,那些内容无比沉重,我几乎无力去承受,与其这样,不如作罢,什么都不知为好。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自我逃避。

于是,我回到了房中,儿时的光阴竟在眼前一晃一晃的。屏风的花色老了,柜子上的书也散发出了古旧、干涩的气息,而书案边从前的书法笔记,此时也都褪去了鲜亮的墨色。我一分一秒地等待着,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厄运降临到府中,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窗外的暮色笼罩大地,而深秋的暮色总是多了几分凄然。我强迫自己坐下,强迫自己的心安静下来。

忽然,房门被推开,我才发现房外的夜色竟然变得如此浓烈。是铭泽……我不自主地起身站了起来,铭泽关好房门,走到我的身边,摁住我的肩膀,示意我又一次坐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我看着他拼命抑制忧虑的神色,心中便愈发觉得恐惧,我企盼他能赶紧告诉我什么,但是又不希望他真正张口。“诗悦,我知道,好多事情即使我不张口,你也明白。”

“还是你说吧,我并不知道那么多事情。”我把身体转向一边,不想直视铭泽,而他则在我的身旁蹲了下来,抚摸我的肩膀,将我的身子正了过来,但我还是不愿和他四目相对,把头微微瞥向右侧。

“其实,近来虽然你没在林府,但是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父亲身陷一桩大案之中,每日惶恐不安。本身这件案子的源头只牵扯一个**的身死,但竟被越挖越深,如今许多重臣贵族牵扯其中。而究其缘由,还是要感谢岳父大人。”铭泽站起身。我仰头看着他,他在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象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我忽然想起母亲那晚对我说的话,父亲在侦办一桩大案,而我的岳父可能会牵扯其中。

“你知道吗?最近许多**来府里和父亲商议,希望能在皇上面前扳倒岳父大人,之所以还未实施,一是由于找不出岳父的任何罪证,另外则是由于父亲一直念及两家的关系,不想轻易走这一步……”

“我知道了,那你是何用意呢?”我也站起身,目光与铭泽对视,他却有些躲闪。我的质问,更象是一种痛心疾首的责问。“诗悦,醒醒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作为谢提刑的女儿,也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骨肉了。现在,你有责任去劝阻、制止他,让他收手。这对大家都好,你懂吗?”

“唯一骨肉?阵亡名单不是还没下来吗?”陆峻的面色开始焦急,而我明白,自己这样的疑问,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诗悦,你太天真了!就是因为阵亡名单已经传到汴京,消息到了我父亲这里,他才会选择此时来谢府。阵亡名单上确有你哥哥的名字。”铭泽挥了挥衣袖,转过身去,而我一下子瘫坐在了方墩上。虽然之前已经知道哥哥肯定凶多吉少、九死一生,这几日我在心中无数次做着提前的预备,但当消息真正传来,那种悲痛,却并未因为别的原因而减弱分毫。可我不会痛哭,我不会在陆峻面前痛哭,因为此时的他更像个陌生人。

“你将这些消息告诉我,想让我怎么做?”

“劝你父亲收手,不要执迷不悟,赶快悬崖勒马,你要知道,前面是个悬崖!如若他再不回头,可能就要粉身碎骨了。你不明白,有时**上的斗争比战场更残酷,战场上还可能侥幸生还,一旦参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现在岳父大人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查案、探案这么简单了。事关重大,你一定让他三思后行。这不仅仅是对林家,更是为谢家好啊!”

我沉默着,不发一言,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心绪悲痛、繁乱。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但我不想哭出声,只是抬起头,用袖口擦了擦泪花。铭泽蹲下身子,伸手将我眼角的泪滴揩去。“诗悦,你听话,我是你的夫君,我不会害你……”

“好,我答应你,我去劝他……我去……”

那天夜里,我点着油灯,提着一篮糕点,去后院角落的那处小屋找父亲。我轻轻敲了敲门。“是悦儿吗?”

“父亲,是我,我来给您送些吃的。”我推门进去,父亲正坐在那儿研究着什么。他示意我也坐下,我把糕点放在桌案的空白处。

“父亲……哥哥的事,您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了,今日林恪原大人已经在前厅告诉我了。”

“您节哀……”那会儿,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若不是这样,一时之间我可能会哭出来。

“孩子,你哥哥他最终还是马革裹尸,为国尽忠了……我心里虽说难过,但也替他高兴。这样的结局,不是他从小就想要的吗?只是人去了,就再也不能在身边了,不能再说话了……”说到最后,父亲的眼眶有些湿润。我也将头一扭,轻轻擦了擦泪水。

烛焰晃动了几下。“孩子,这么晚了,你找来,有什么事吗?”父亲平复了一下心绪,仿佛就是一会儿时间,他就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父亲,我知道这几个月来,您在查办一桩大案。但是,父亲,您能不要再查下去了吗?”我不知道这句话出口算不算鲁莽,但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过渡。

父亲看着我,有种说不出的惊讶,这会儿,我仿佛能从他眉宇间看到他的焦灼和无奈。“孩子,好多事情你不懂。以后如若为父真的有什么不测,记住,照顾好你的母亲。”他似乎不想再给我过多解释些什么,目光里渗出一丝慈爱和决绝。我想再说什么,但是他扬手制止了我。我又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

“父亲,世事险恶,官场复杂,您收手吧!”我瞬间跪了下去,几近哭腔,因为我现在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孩子,真的,好多事情你不懂,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用再背着你。你觉得为父此时收手,那些高官国戚他们就可以收手吗?他们仍旧会逼你,直到死……为父如若此时软一下,他们照旧会让你粉身碎骨,血渣不剩。”

“那我的公公……”

“你公公,只是被人利用罢了,但他想再回头已经很难了……所以,人这辈子关键时刻,不能走错一步啊!一个人如此,一个王朝亦是如此,只是这个世道,黑白混淆,对不是对,错不是错。”父亲捋了捋胡须,仰天长叹一声。

看着眼前视死如归又向死而生的父亲,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那时从军离去的哥哥,泪水便止不住地流淌。如若说是这个王朝决意赋予谢家这样的命运,那我们如何反抗与挣扎也是无法逃过的。“孩子,如若有天父亲当真身不由己的话,记得照顾你的母亲,要知道她和我一样,很爱你们……”

“父亲!我知道了……明白了……”父亲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滴,我扑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身子,而我则闻悉着他身上的气息,这从儿时就熟悉的气息在此时夹杂着泪水一样咸咸的味道,让我瞬间心如刀绞般疼痛。

“孩子,你记住,迈出这间屋子,一切如常,不要有一丝异样。如若你夫君铭泽问起,就说,此案为父答应考虑重新斟酌,除此之外,不多吐露一字。记住了吗?”我直起身子,看着父亲,使劲点点头。

“这段时间,记住务必找理由推托,就说你哥哥离世,母亲病重,需要你在家照料,先不要回林府,也不要随意出门去。”

“父亲,林府也不可回去了吗?”说实话,我不相信公公会对我的安危造成什么威胁。

“孩子,现在你一定要听话,尽管我也认为林府的人不会轻易动你,但这个世道太险恶复杂,局势如何变化,甚至都不是我可以随意下判断的。”我点点头,心随着次次的跳动,在一点点收缩着。我感觉到恐惧,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在一点点地将我包围。那会儿我甚至忍不住在发抖。

此时的月亮应该在屋外的高空之中悬挂着,照耀着风雨飘摇的汴京城。月亮从来不会言语,但却见证了成千上百年的悲欢聚散,或许正因为沉默,它的存在才更加恒久。而如今,月亮被乌云盖住了,它总是带给我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把我牢牢地攥住。

向父亲告别时,他又一次交代我,他说的话一定要记住。我认真地点头,拿起盛放糕点的提篮,转身离去。夜风骤起,我看到自己的屋内亮着烛光,便知是铭泽在等候。刚才听父亲说起,公公告知他哥哥的死讯之后,因话不投机,便先铭泽一步打道回府了。有几次,我听到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愈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当我想推门进去时,陆峻先打开了房门,象是焦急等待了很久似的。我把手提的东西放在茶桌边,陆峻此时竟一把抱住了我,象是失去了我很久,刚刚找到那样。我只是轻轻地靠在他的怀抱中,竟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深秋的夜,似乎也不那么凉了。

“娘子,岳父大人如何回复?”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又渐渐松开了怀抱。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问我,走时父亲的叮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彻底脱开他的怀抱,坐在床榻的边缘。“官人,我父亲答应重新考虑斟酌此案。”铭泽的鬓角似乎有些舒展了,撩了撩衣摆坐在我的身边。

“娘子,我何尝不知岳父大人的理想抱负,在当朝**之中,谢提刑铁面无私,两袖清风,为官清廉、为人清正是众所周知,只是这件案子,实为特殊,其中利害关系,娘子应该清楚……”

“是啊,我当然清楚,父亲自作提刑开始,一桩小案,也都会查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如今此案牵扯吏治腐败,高官国戚**求荣,你说,该查?不该查?”今日我看着陆峻,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隔膜。他想靠近我,我的内心竟有些莫名的推拒。他突然之间沉默了一下,没有和我的目光对视。

“娘子,你说的话我何尝不知,甚至我比你更懂。但是你知道吗?为官越久,我的心就变得越重,这样的重象是一块深黑色的石头,它渐渐变大填充你的内心,直到再也装不下其他什么颜色的东西。”那会儿,我看着陆峻的侧脸,我才真的确定,他的心境已经不复当初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和我父亲把酒言欢,评判官场黑暗的铭泽了,那时的他曾说要等我的哥哥回来,一起大醉一场,但此时来看,更象是个笑谈。

“你知道吗?最初,汴京城西郊竹林水井那桩**身死的案件被岳父大人获悉,开始侦察之后,疑点越来越多……我目睹了父亲渐渐开始惶惶不可终日的痛苦,我的心也乱极了,有几次,我想告诉你,让你劝一劝岳父大人,只是,在陆府,父亲从来不曾让你发现什么。娘子,我知道肃清政纪,整治贪腐对于一个王朝的兴衰是多么重要,只是,咱们现在的朝廷从根儿里已经快要烂死了!我也难受!我不想,不想岳父大人因为此案身陷囹圄,更不想林家出什么乱子。过去的凌云壮志,真的,我发现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铭泽长叹了一声,又把头埋在双臂之间。

那会儿,我的心在一直往下坠着,一直坠到汴京城的尘土之中。而此时此刻我的夫君,竟象是一个可怜的孩子,需要我去呵护他,抚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但我不会这么做。我的心中充斥着一种失望,甚至是鄙夷。而我,也仅仅是个女子,或许这些高尚的话题,不适宜我来和他交流。是不是我只需要在一个男人那里得到身体的温度与温存即可?

“娘子,我的无奈与难过,你能理解吗?”陆峻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陆峻的肩膀。他用手将我的手覆盖,把我的身子往他的怀里拉。我把头低下,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偎在他的臂弯里。谁都不说话。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彼此的沉默,有着相同的色泽,我和铭泽,此时都承载着一个王朝的衰亡所带来的痛苦和悲怆。

后来,铭泽想让我和他一起回林府,我说哥哥离世,母亲病重,便婉拒了。铭泽本想趁着深夜离去,但不知为何又决定暂留谢府一晚。那夜,我尽力掩饰情绪,像往常那样服侍铭泽更衣,但他的目光却似乎钉在了我的身上,他一直在看着我,象是有种情感同样也被他在深深抑制着。后来,他索性抱起了我,把我重重地放在床上,脱下他的衣袍,随后又将我的抹胸和仅剩的衣饰褪下,然后迅速地进入到我的身体之中……

那会儿,一种既亢奋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攥住了我,铭泽的唇和身体竟都有些微的冰凉。这段时间,我们聚少离多,窗外深秋的风吹动着窗棂,发出声响。而屋中正散发着一股滚烫的气息。我看着铭泽,伴随着巨大的喘息声,他在我的身体之上挥汗如雨,我的内心却油然而生一种悲戚和凉意……在这风雨飘摇的尘世里,我们依靠彼此的身体取暖,然后再把**冰冷地撕成碎片……此时的他,更象是在发泄,发泄这么久以来压抑了许久的纠结和苦闷。而我,也尽力地迎合着他,拥抱,呻吟……在我从小长大的房间,生命最原始的发源地……没过一会儿,窗外的风竟开始狂啸,瞬间电闪雷鸣,深秋的雨啪啪落下,击打在窗外的房檐之上。

那夜,我失眠了,我不知躺在我身旁的男子是不是也无睡意。黑暗之中,他不发一言,不再揽我入怀,我也听不见以往他细密的鼾声。我不停地回想这段时间家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仿佛一道惨白的月光,在穿过狂风暴雨之后,照在我的窗棂上……

天明之后,铭泽让我代他向父母作别,随后便回去了。第二天早上,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吩咐柳儿去喊父亲吃饭时,才知他很早就已经往提刑司去了。不知为何,那会儿我的心砰砰直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我不敢告诉母亲,只得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

直到将近晌午时,才从提刑司那里传来消息,父亲已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晕了过去。我让丫鬟一起把母亲架到了床上,又吩咐柳儿,让她赶紧去请大夫。

那会儿,坐在母亲的床榻边,我心乱如麻。我握着母亲的左手,她的手冰凉极了,那样的温度让我心中发颤。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嘴唇苍白,面无血色,脸白得如宣纸一般。忽然,我发现她的嘴唇在动。“母亲,母亲……”我喊了几声,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身子,只见她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我赶紧靠近她的面颊,隐约听到她在呼唤着哥哥和父亲的名字……我低下头,几乎靠近了她的胸膛,仿佛闻到了儿时她身上那种清淡的体香……那一刻,我抬起头,泪水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她的脸庞……

就在这时,母亲醒了,慢慢睁开了双眼,虚弱地呼吸着。“母亲……”我依旧轻轻呼唤着她。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我在她的后背处垫了个枕榻,让她微微坐起。她直起身,用一种极其无力的目光看着我,眉头紧蹙,眼睛深陷,双目无神。“你父亲走了多久了?”母亲无力地问我,又象是提着一口气,如果那口气一松,她可能就会放声哭出来。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已有三个时辰了……”

“他们还是来了……你父亲昨晚入睡前,一直在整理资料,边整理,边用火烧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他们竟这么快……”

“母亲,父亲都想到了,这是早晚的事,也是父亲的命……”窗外的秋雨连绵不停,母亲有几次想滴下眼泪,刚出眼眶,就被她用衣袖擦干了。

不一会儿,柳儿带来了大夫。我赶紧给他让了让位置,请他给母亲把脉。母亲本有些不情愿,但看大夫冒雨前来,也就配合让他诊断。

“小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示意他来到屋内的一处屏风之后,看大夫小心翼翼的神色,心中便更是担忧。“小姐,夫人的脉象显示脏气虚弱,气虚滞涩,并且极其严重,如若不及时治疗,恐有精神失常的危险。”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催促大夫开出药方。大夫留下药方之后,便告辞了。母亲问我,她的脉象如何,我也只说是需要镇静,多休息。

那几天,我觉得母亲特别的依赖我,象是一个孩子依赖大人那样。她待在房中不出门一步,饭食都送到屋内。除了卧在床上,就是跪在佛像前手持佛珠念经。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熏香气味。

一日傍晚,我把饭菜端进她的屋内,看到佛像前的熏香快要燃尽的样子,母亲卧在床榻上,神情恍惚。她意识到有人推门进来,竟然大叫一声,“谁?!”语调和神色极为惊恐,象是有坏人突然闯入似的。“母亲,你怎么了?”我走近她,看着她失常的模样,我的心似刀绞般疼痛。“母亲,你不认识女儿了吗?是我,是我啊,我是诗悦……”我盛好饭菜,端到她的身边,她竟在极力地看清我,似乎在判断我到底是谁。我的眼泪从眼角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终于,她认清是我,表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却又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悦儿,你父亲走了有几日了?”

“母亲,两日。”我们每天都在计算着时间,盼望着能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孩子呀!你哥哥和你父亲都命苦啊!……”母亲说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母亲,父亲不会有事的,自古邪不压正。您万万保重身体……”

“我知道你父亲这一走,定是凶多吉少。那日我烧香祈愿,香竟莫名地断了一截……”母亲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声音断续之间显得无力极了。而此时的我,也是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劝慰母亲,况且,此时的安慰,在严酷的事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

我想让她喝下一口汤羹,她却把碗推开,整理了一下额前凌乱的头发。“孩子,你知道吗?娘也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傻乎乎地觉得,他就是天。后来跟你父亲进了汴京城,生了你哥哥和你,也算是家里香火有续。你父亲为人太过耿直,他亏就亏到了一个‘真’字。被贬做提刑之后,他日夜研究断狱之法,有时会把骷髅拿到房中琢磨,我晚上虽然害怕,也从不多说一句。你父亲感情专一,我们相濡以沫这几十年,他没有纳过妾。”

“母亲,您是幸运的。”其实那时,我的心中一怔,恍然之间想起了自己的夫君。

“孩子,我真恨,恨自己直到现在都帮不了你父亲什么,他都已入狱,我还是束手无策……”母亲狠狠捶打自己,言语中透露出无尽的愤恨和失落。而我,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母亲的眼睛直视着我,她象是早就已经想到什么似的,双手用力扶住我的肩膀。“孩子,现在想救你父亲,只有靠你,只有靠你啊!”

“母亲……女儿该怎么做?”

“回到林家,去找你的夫君,去求他……让他想办法,哪怕是去求你的公公……” 母亲轻轻晃着我,眼神发光,我有些许的无措,但还是和她的目光对视着,那目光之中,似乎蕴藏了将要喷发出的力量。

“我知道你公公牵涉其中,但孩子,你的夫君陆峻,他爱你呀!……”爱?在此时,竟显得可笑又可贵。但我何尝不愿去救父亲,或许这两日我已经把这条路想了千万遍,直到母亲忽然像疯了一般提醒我,这一刻,我才开始真正下定决心。

回林府之前的那晚,我彻夜未眠,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着许多残碎的片段,有父亲和公公一起欢聚的宴席,有我误坠荷塘到彻底闭经的痛苦,也有和铭泽的初夜……而现在的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容器,无声地吞咽掉命运给予我和整个家族的苦难。

我把窗户推开了一些,故意让秋风微微吹进屋内,却也不觉得多冷。我知道,明日清早,我就会再次回到陆府,我的另一个家,此时它竟是如此的陌生。想起那生机不再的荷塘以及我曾留意过的陆府的一砖一瓦,一股冷意伴着秋风袭来,却比秋风更甚。

从小到大,我似乎从来没有牺牲自己来成全什么。比起父亲和哥哥的大义凛然,我远远没有他们那么伟大。然而想起明日我就要回林府,心中除了残存悲戚,还生发着一种使命感。我感受到家族需要我,当残酷的命运将我裹挟,我随之而来的反抗或许就是对它的深深呼应。

终于,在曙色透出的时候,我吩咐柳儿准备车马,即刻回陆府。

在轿子中,我无暇欣赏汴京城的秋色,使劲抑制着忐忑和不安。到了林府后,家仆带着我往偏厅走,说今日秋分,林大人和少爷休息一日,此时正在和陆夫人一起进早膳。我让他先退下,自己过去。

当我身披风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气氛立即改变了。公公和婆母放下了箸子,而陆峻在吃惊之后,即刻站起身,往我这边走来。“娘子,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母亲身体已有好转,我是担心你,所以就一早赶回来了。”我抬头向陆峻微微一笑。他欲请我一起坐下用膳,但被我委婉推拒了,我只说自己已在谢府进过早膳。

公公和婆母仍旧不发一言,公公偏着头,捋了捋胡须,象是看到了什么不祥的东西,而婆母坐在那里看向前方,始终不与我对视,有种心绪始终在沉默之中僵持着。铭泽感觉到了气氛的反常,显得有些尴尬。我看出了他的窘状,便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暂时告别他们,回房去了。

过会儿,铭泽回来,看我疲惫地卧在床榻上,便走到我的身边蹲下身子,握着我的手。“娘子,你看你,脸色如此暗淡,这样下去可怎么行?”铭泽抚摸了一下我的侧脸,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温柔极了,但我却不想再发一言。他的手从我侧脸滑过,被我一下子握紧,那会儿,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发出了微微的啜泣声。

“岳母大人身体如何?不需要你在府里照顾吗?”

“官人,说实话,家母身体情况很糟糕,她除了不思饭食,更是有些精神恍惚。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家父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三日,但我仍旧束手无策……如若真的过了合适的时机,只怕家父凶多吉少……”我的言语里带着哭腔,我尽量泪眼盈盈地和陆峻对视。我希望我此时的神色和话语都象是一种毒,大片大片地释放,刺激着、紧压着陆峻的神经,让他滋生出要帮助我的欲望,完成我此次回林府的目的。

其实,原本我是想直接向公公提出请求,希望他能看在两家联姻的份上,救一救父亲。即便是父亲知道此事,按照他的脾气性格,会骂我,怪罪于我,我也想要试一试。但当我回到林府,看到公公和婆母无情又傲慢的神色,我便明白,这次搭救父亲的成败关键,就是自己的夫君。

铭泽站了起来,坐在床榻边,用衣袖把我的眼泪一点点地擦干净,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不提。越是这样,我的心里便越是无措与不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撇开他的手,一下子抱紧了他的腰身,投入他的怀抱之中。他见状,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象是安抚一只受伤的猫咪。越是这样,我便抱得越紧,象是害怕失去什么一样。有些事情是如此的处心积虑,又是如此的本能。我想要抱紧他,我想要哭泣,即便我自己也无法分清这样的行为是刻意还是自然。

“官人,父亲如果这次再出什么事情,我就只有母亲和你两个亲人了……”我知道铭泽低着头看我,他的下巴蹭在我的发丝上。如若我微微扬起头,我就会和他对视,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身体明显有扭曲的痛苦。但陆峻仍然不发一言,只是用动作来表示对我的安抚,这样的情况只能让我更加焦虑。他为什么不说话呢?他不应该告诉我一些什么吗?譬如我的父亲会没事,“吉人自有天相”等等类似这样的话。

我知道铭泽不是善于安慰他人的人。但我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一分都不行……“官人,你能帮帮我吗?……”我挣脱铭泽的怀抱,直起了身子,看定他。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只是看着我,他的镇定在此时让我觉得有些可怖。

“娘子,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思,你想救岳父大人,他是你的父亲。而我身为他的女婿,也是他的亲人,我何尝不想救他。只是,这次那些人的目的,是要置你父亲于死地啊!他们伪造了你父亲各种贪污的罪证,且岳父大人在朝廷几乎没有能够为他说话的势力,所以,这件事就看圣上最后如何发落……”陆峻撇开身子,尽量不和我对视。

“‘那些人’里也包括林大人吗?”我抹了抹眼泪,但却还是有泪滴落下,我的脸颊微微上扬,话语之中带着一丝轻蔑。

“娘子,说实话,在这桩通天大案里,我父亲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只是对于岳父大人查案,我早就已经良言相劝,劝他趁早收手,为了林家好,更为了你们谢家好。但岳父大人一意孤行啊!不仅害了家父,最终是害了自己啊……让我去求父亲救岳父大人,着实荒唐……但毕竟你是我的娘子,我爱你,我可以……可以替你去求我的父亲……”铭泽的声音逐渐黯然,最后叹息了一声。

我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矛盾、痛苦与不甘。终于,我此行的目的快要实现了。但说实话,我从内心深处蔑视那些阴暗、卑劣、摧残人性的**。然而此时,为了救我的父亲,一个一生为官清正的士人,我必须求助于自己最不齿的那类人,这似乎是一个巨大又可笑的悖谬。那一刻,我的心灵被无限扭曲,痛苦到了极点。

“……好。”我的声音无力且微弱。那会儿,陆峻看着我,试图把我再次揽入怀中,但被我微微推拒了。

“娘子,你怎么了?”“没事,我只觉身体极度疲累,可能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铭泽想伸手摸向我的额头,我躲开了,只说没事。“今日,我会找我父亲提及此事,娘子静等即可。”终于,铭泽不再试图靠近我,而是站起身,往屏风外的书案处走去。

其实,我早就深知公公不可能会帮我什么,但依然决定让铭泽去求助于他,似乎是源于一种最本能的求生欲望,象是一个人坠入深水之中忽然触摸到了一只手,却不曾想,这只手既会将自己救起,也会将自己浸死。终于,我在卧榻之上,看着陆峻写了几笔书法,整装之后就推门而去。

我起身,走到书案边,发现他只写了一首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陆峻的字迹依旧清秀飘逸,刚刚研好的墨竟散发着一股妖冶的香气。我忽然想起,这首诗恰是前唐诗人李商隐的《瑶池》。表面是讽刺求仙的荒诞,实则在虚幻之中意有所指。周穆王的传说是虚幻,王母也是虚幻,这些追求都是虚幻,想要拯救人间,也是虚幻。亲眼目睹了**衰败,人民疾苦,却只能追求虚幻,这就是一种绝望的讽刺!春天、星宿、神话,都是李商隐的向往,但他向往的结果,却恰恰呼应了一个时代的绝望……

不知为何,那一刻,象是有种力量逼着我,我立即跑到梳妆镜前,只几下便匆忙地收拾好了衣衫和发髻,推门离开,往后花园西面公公的书房跑去,我知道铭泽此时正在里面,我想进去,当面向公公提出诉求,求他救救父亲……

只是,越靠近那里,我却骤然放轻了脚步,此时的后花园寂静极了,除了风声……“爹,您看在儿子的面上,救救岳父吧!”我仿佛听到铭泽跪下的声音,而他几近卑微恳求的语气,也让我的心纠结痛苦极了,两手的手指不自觉交缠在一起,沁出了汗液。“糊涂!以后休在为父面前提及此事!”房中传来拍桌案的声音,我的心开始阵阵颤动。我转身想离去,却有种力量固着在那里,让我动弹不得。

“为父早就警告过你,泽儿,此事你绝不可参与其中!这次为父倾尽林家家财去赵泽熙父亲那里送礼打点,方才涉险过关!你知道为父这几日有多为难吗?提心吊胆、屈人之下……你岳父就是罪魁祸首!如今,你还敢替谢诗悦来求我,你要立即断绝此念!林家决不允许再出任何意外!只此一次,如若再让为父听到如此言论,万万不会再允许谢诗悦呆在林府!你自己好生掂量!退下……”

铭泽看到站在门外的我,讶异的神色里有种说不出的黯然。我勉强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挤出了笑容。他走向我,想要说些什么。我的手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我挽着他的手臂,一起静静地往回走,像平常那样。

我随手关上房门,铭泽一下子躺在了床榻上,微微喘着粗气。我觉得他的失望丝毫不亚于我。我渐渐走到了床边,将风衣脱下,也慢慢躺下,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声,胸中静静燃烧着一丝感动。

其实,我和铭泽何尝不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是的,我虽然知道,但还是让他去了,我不想错失任何一点点机会,但当铭泽握住了我的手,揽我入怀,我好似看到了人性的美好与悲凉,在这个肮脏的尘世中,它给了我唯一可以抓牢的温暖。同时我也更加清楚地看到,我总是那么容易为人性中的美而感动,哪怕是卑微的,也足以让苦难的命运聊以慰藉。

那天虽是中午,我们把门锁得死死的,尽量不发出声音,房中充斥着两具身子燃烧的灼灼体温。我躺在铭泽的怀里,感受着他的热度,抚摸着他的肌肤。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无比可耻的,父亲还在大狱之中,母亲还在病榻之上,而我却还在这里穷尽最后一丝欢愉。只是我真的不想管这么多,此时的自己需要用缠绵来释放心中淤积的压力,需要一个男人……

秋风将窗纸吹动,我感觉到内心有一种东西在缓缓上升,又瞬间下降,让自己堕入到一种更大的悲戚之中。“官人,你累吗?”我抚摸着铭泽的身体,仰头看着他的脸。他在沉思着。我愈发抱紧他,他转过身,和我面对面,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娘子,我会尽力,让我再想想办法……”我微微点头,窗外的秋风似乎吹得更加厉害了。

那些天,我在林府日日如坐针毡。每日的饭食我吩咐下人给我送到屋中。我再也不想见到公公与婆母,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多余的不祥之人。如若不是因为等待陆峻的消息,我可能即刻就会离开林府回家去。

一日傍晚,婆母敲开了我的房门。开门之时,我们四目相对,却不发一语。我微微把头低下,她高高地昂起头,瞬间从我身边走过,径直往屋中去。我侧瞥了一下眼神,她已坐了下来,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微微吐了口气,暗示自己镇定,轻轻把房门关上,来到离她身边仅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在那里。

她用一种锐利无比的眼神直射着我的脸,而我却实在想不起来该说什么。“雪儿,你说这大秋天的,我上次往荷花塘去,蹲下身子摸了摸那水塘里的水,怎么就觉得那水像冬天那么凉呢?”这般话一出,我敏锐地感到婆母来者不善,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我微微仰起头,不与她对视。“婆母说得对,这荷花池的水夏季都冰凉刺骨,更何况是秋末冬初?”我终究还是转过头看着她,她把繁丽雍容的披风解开,慢慢放下,双目凛然中透着冷漠。

“我上次去城东李大人家,他家的儿媳那可是生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走个路都摇曳生姿,就是……” “就是如何?”她忽然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逼视着我,然后慢慢站起身,往我身边走来。我看着她,皱紧了眉。“就是呀,那个儿媳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那日去李大人家,他们就是托我再给他孩子说一房小妾。”此话随意地从她口中说出,竟还夹带着一丝笑声。

事已至此,我彻底明白了婆母的来意。我可以怒视她,但我深知,是我,是我无法为陆峻生儿育女……那么此时,我又如何理直气壮地面对他的母亲呢?我没有低头,却把脸撇向一边,不去看她,而她则渐渐逼近了我。

“上次刘大夫来府上为我诊脉,我特意问及了你的身体情况。为何刘大夫总会频繁来府中与你问诊,为何你与泽儿房间旁的角落之中会频繁出现那么多的药渣?我一直心存疑惑,却也不便多言。当时刘大夫只是言辞吞吐,但在我逼问之下还是向我吐露了实情。”

“是,婆母所言不错。既然您什么都已知晓,您要如何决定,我听从便是。”

婆母象是在自顾自地言语,而我则象是被她一件件地剥了衣服一样。我等待着她发起最后的攻击,但我此时的心却跳得厉害极了。

“现如今谢府祸不单行,我们林家也开始没落。这一切的一切,好似都从你嫁给铭泽开始。至今还收容你这个不祥之女,只因铭泽对你一往情深……”她后面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如寒夜中轻微的叹息。

“是,我如今已无颜待在这里,您可以准许铭泽纳妾,我不会多言半个不字。”

“纳妾?那是自然。只是你以为你这般不祥的女子,我怎能容许你还能待在林府!”婆母的话简单到残酷,她又一次坐在房中,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眼睛直直地逼向我,如两把利刃,欲将我穿透。

我无法开口说话,我听见我胸腔的轰鸣,它混沌,厚重,仿佛如一团遮天蔽日的乌云。我想与她对视,但此时的我却无力极了。我感觉我内心有一种东西在慢慢上升,它是那样的决绝,彻底。我不再有什么犹豫,而是即刻转身离去,在打开房门的一瞬,我撞到了铭泽的怀里,当我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眶里竟有了泪水。

铭泽二话不说,将我拉回房中。“泽儿,不要再和这个女人纠缠不清了,你要清楚,她只会给你带来灾祸!”铭泽瞬间走到了母亲的面前,身形挺拔如松,却又透着一丝无奈。“母亲,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想让我休了诗悦,我告诉您,绝不可能!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啊……”

“泽儿!她是你的结发妻子,而我,是生你养你的娘!如今,我们家成了这般样子,不知未来还会出什么祸事!如若你今日下不了狠心,难不成要看着我们林家绝后吗?”婆母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尖锐的锤子,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头。

“母亲……”铭泽一下子跪了下来,身形微微颤抖,似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我站在那儿几乎不能动,看着眼前的夫君,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流,内心充斥着撕裂般的巨大痛苦。如若此时铭泽答应,我可能便也解脱了……我敛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情景,陆峻跪在那里,婆母扬起高高的脸颊,如一尊不可侵犯的神像。

不知为何,我仿佛看到了与铭泽初遇那夜的花灯,那璀璨的光芒却被深深的痛苦所笼罩。我是多么地贪爱眼前这个跪着的男人啊,只是我能给他的,可能只有拉不回的黑暗与伤害。

“官人,你就听母亲的吧!我们缘分尽了!尽了……”我一下子也跪在那里,抹干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地央求铭泽即刻写下休书。我做好了接受命运伤害的一切准备。我把脸撇向一边,压根儿不去看陆峻,任凭眼泪漱漱地往下掉,如断了线的珠子。

我见铭泽此时还没有下定决心,便主动起身,去往屏风后的桌案拿起纸笔,放在陆峻的面前,手微微颤抖。“娘子,你别逼我……”陆峻的声音沙哑而痛苦,他的眉毛紧缩,表情几近扭曲,如被狂风肆虐过的树木。

“官人,今日若你下不了此决心,便是让我的身上又背负了一层孽债……今生的缘分尽了,请官人自好自为之吧。”我说完,只觉心中一片空虚,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生生剥离。

终了,我目光凝霜,怔怔地望着铭泽将那素宣缓缓铺展于青石地面。他的双手,恰似秋枝上摇摇欲坠的残叶,在暮风中瑟瑟颤抖。笔尖轻蘸墨汁,一滴清泪却抢先坠落,在宣纸上晕开几团幽邃墨痕,宛如命运于暗夜悄然绘下的神秘符篆,隐隐昭示着离别的宿命。

那夜,月隐星疏,天地间一片静谧。我携着柳儿,默默收拾行囊。每一件旧物,都似岁月长河中漂来的记忆之舟,载着往昔的欢笑与温馨。而今,它们却成了离别的沉重枷锁,压得我心头沉甸甸的。铭泽强压着内心的波澜,说要送我最后一程,我轻轻颔首,算是应了这凄怆的离别之约。

步出林府大门,我忍不住回眸凝视。门楣上那块历经风雨却依旧庄重的木质牌匾,在黑暗中宛如一座沉默的历史丰碑,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刹那间,我恍若隔世,一切皆如梦幻泡影,如雾霭般在夜风里悄然消散。

铭泽默默跟在我身后,原说要备下车轿,可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以足丈量这离别之路。汴京城依旧灯火如昼,那璀璨的光芒在夜色中竞相闪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仿佛是命运对人间悲欢离合的无声叹息。每一盏灯,都似在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陆峻沉默如石,眉头紧锁,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我机械地迈着步伐,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几次想要侧目看他,却连转身的勇气都已消散,心中满是酸涩与无奈,如秋日残叶,在风中无助地飘零。

思绪飘回与铭泽初遇的那个夜晚。花灯似繁星,人潮若涌潮,我们宛如两颗璀璨星辰,在茫茫人海中偶然交汇。那份心动与美好,如刻在心底的诗篇,将伴我走过余生漫长岁月。只是,那时的甜蜜与憧憬,如今已化作无法触及的遥远,如天边云霞,美丽却虚幻,似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陆峻依旧沉默,眉头紧锁,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那沉默,如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让我痛不欲生。我既盼他不要开口,以免打破这最后的宁静;又渴望他能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让我在这寒冷的夜里感受到一丝温暖,如冬日炉火,温暖我心。

此刻,人声如潮,将我淹没在这离别的喧嚣中。深秋的风带着几分寒意,如一双无形的手,将我推向未知的彼岸。我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场可笑的错觉,但内心深处的痛楚却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似暗夜波涛,无情地拍打着我的心岸。

“娘子,你……”铭泽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打破了这沉寂的空气,如裂帛之声,刺痛我的耳膜。

“林公子,请唤我惠雪。”我打断了他,声音中带着几分决绝与疏离,似寒潭之水,冰冷而无情。我试图用这冰冷的称呼,来掩饰内心的伤痛。

“好吧,诗悦,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是你逼我写下休书,我又怎会舍得……只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娘子。”陆峻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不舍,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重锤,敲击在我的心上,似暮鼓晨钟,震荡着我的灵魂。

终于,在一处河畔的桥边,陆峻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我。灯火映照在黑压压的水面上,宛如一只只跳动的鬼魅,增添了几分诡异与凄凉。我们四目相对,我缓缓低下头,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似破碎的梦,在夜风中消散。我的身体似乎还在听从我的指挥,但内心已被绝望填满。仿佛只要意志稍有动摇,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抱住陆峻,痛哭一场,将所有的委屈与不舍都宣泄出来,似决堤之洪,汹涌澎湃。

“林公子,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我不能让你再因我受到任何伤害。世界之大,汴京之广,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好的女子,拥有更好的生活,官运亨通,子孙满堂……”我的泪水终于决堤,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我咬紧牙关,拼命控制着情绪,几次用衣袖擦拭泪水,但泪水却像决堤的洪水般,怎么也擦不完。黑夜仿佛也听懂了这一切,用劲嗖的夜风做着神秘的昭示,似幽灵低吟,诉说着离别的哀愁。

“诗悦,你父亲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也只能尽力至此。”铭泽的叹息声沉重而无奈,那声音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似山岳压顶,沉重而压抑。我微微抬头,秋风将我前额的发丝吹起,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如同梦魇一般。唯有陆峻那充满无奈与痛苦的表情,提醒着我,这一切即将成为无法挽回的现实,如破碎的琉璃,再也无法复原,似残花败叶,凋零在岁月的长河中。

“谢谢,我明白,你都尽力了……”我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与感激,似微风拂叶,轻柔而无奈。

“如今的汴京城风雨飘摇,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今后若有什么难处,你还可以随时回来找我,毕竟……”铭泽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剑眉紧蹙,目光时而落在我身上,时而望向远处的汴河,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却也明白,这一切已无法改变,如同东流的江水,一去不返,似逝水无痕,消逝在岁月的尽头。

越过铭泽的肩膀,我远眺汴河的那边。汴京城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灯火阑珊处,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与未知,似神秘的星图,等待着我们去探寻。我知道,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正潜藏着我生命中周而复始、离合悲欢的秘咒,如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我们每一个人,似无形之网,束缚着我们的命运。只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曾是我纷扰尘世中唯一的寄托与温暖,如今却要在这夜色中分别,从此天各一方,似流星划过,短暂而璀璨。我们彼此沉默,聆听着对方的心跳,不发一言,但那沉默中却蕴含着千言万语,是离别的不舍,是未来的祝福,也是无法言说的伤痛,似无声之乐,在心底奏响。

“诗悦,让我再抱抱你吧。今后,我可能会拥抱天下所有的女子,但唯独,不能再抱你了……”铭泽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与不舍,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利刃,刺痛着我的心,似寒冰刺骨,让我心碎。终于,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我,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里。我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额头上,那泪水滚烫而炽热,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似熔岩流淌,燃烧着我们的灵魂。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似永恒之境,定格在离别的瞬间。

铭泽执意要将我送到谢府,我一再推拒,他无奈,终于走下河桥,向那灯火通明的街市迈步而去,一边回头张望,眼神中充满了不舍与眷恋,似断线风筝,飘摇在离别的天空。我伫立在那里,风中似乎还残留着陆峻的气息,那气息温暖而熟悉,让我沉醉其中,不愿醒来,似美酒醇香,陶醉着我的心。终于,我狠下心转身离去,一步步向桥那边挪移,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我的心上,疼痛难忍,似刀割之痛,刻骨铭心。

偶尔做梦,我总会梦到与未来相似的情景。或许我早已预知了这一切,只是那微弱的声音在轻轻呼唤我时,最后却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似夜空流星,美丽却短暂,在记忆的长河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汴河一别,我知道,此生,我是不会再见到他了。如今看来,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场轮回,一个圆圈罢了。我慢慢走到河对岸,听着汴河的水声,那水声潺潺,仿佛此生是再也听不到了。然而,自除夕夜那场宛如梦幻般的初逢,于金明池畔共泛轻舟,往昔的甜蜜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彼时,池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似无数碎银在跳跃,轻舟摇曳,如一片飘零的叶。他立于船头,身姿挺拔如松,一袭白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仿若谪仙下凡。我偷偷抬眼,望见他俊朗的侧脸,眉如远黛,目若星辰,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那笑意,皆似春日里最和煦的暖阳,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宠溺,轻柔地烙印在我心间,让我脸颊绯红,心跳如鼓,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再到新婚燕尔之夜,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他轻柔地为我揭开红盖头,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电流在空气中穿梭。他缓缓靠近,温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酒香,让我微微眩晕。他身上的体香,宛如山间最清新的清风,带着淡淡的花香与草木香,萦绕不散,成为我记忆中最私密、最甜蜜的香气,时刻撩拨着我的心弦。他的唇轻触我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我与他一同沉沦在这爱的漩涡里。他欢爱时那急促而深情的喘息,更如一首悠扬激昂的乐章,在我灵魂深处奏响,每一声都震颤着我的心灵,让我与他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这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转,愈发鲜明入骨,仿佛刻在我生命里的铭文,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着深情。

可命运弄人,美好如昙花一现。自那之后,厄运如影随形。家中突遭变故,父亲被诬陷入狱,往日繁华的谢府瞬间摇摇欲坠。我四处奔走,求告无门,每一次碰壁都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定定地站在那些冷漠**的府邸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心中满是绝望与无助。双眼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雾气,似秋夜里的薄霜,将我内心的哀伤与迷茫尽数笼罩。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如同被厄运这只无形的大手紧紧追逐、无情驱逐,又似在狭小的缝隙中被不断挤兑,无处可逃。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每一次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黯然离开。在困顿的泥沼中,我如同河水一般,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奈,在命运的暗流中缓缓沉没,找不到一丝方向,看不到一丝希望。

此时,秋风肆意地吹着,带着几分凛冽与萧瑟,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利刃,割在我的脸上,也割在我的心上。我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丝温暖,一丝慰藉。那晚,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惠府,眼前的景象让我猛然一惊,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心脏。府中的一切竟变得如此萧瑟苍老,大门上的朱漆剥落,露出斑驳的木纹,仿佛是岁月留下的伤痕;门前的石狮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两个被遗忘的守护者。这里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又象是一个濒临死去的老人,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处处透着衰败与凄凉。

秋夜,清冷的月华如霜,洒落在那片破败的屋舍之上。那些房屋,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枯瘦残败,似是历经沧桑的老者,在岁月的长河中摇摇欲坠。

墙壁上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内里参差的砖石,一道道裂痕宛如岁月刻下的伤痕,无声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如今的沧桑。屋檐下的瓦片破碎不堪,在秋风中瑟瑟作响,发出细微而虚弱的喘息,仿佛在悲戚地呜咽,诉说着曾经的热闹与如今的落寞。这声音,如同一把把利刃,直直刺痛我的心。

我抬眼望去,母亲屋中尚有微弱的光线透出。那光线穿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恰似我此刻破碎凌乱的心情。我缓缓推开那扇陈旧的门,屋内杂乱不堪,桌椅东倒西歪,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桌案上,未尽的饭食早已凉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生活无奈与凄凉的写照,让我一阵恶心。

“谁?!”屏风之后,传来母亲惊恐的呼喊,那声音尖锐颤抖,如同一道惊雷,在黑暗中骤然炸响,激起我内心深处隐隐的恐惧。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母亲,是我,悦儿。”

我轻轻绕过屏风,只见母亲卧在床榻之上,头发凌乱地散在枕边,宛如一团杂乱的枯草。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惊恐,恰似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她刚与我的目光相遇,便如疯了一般,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她一把掀开棉被,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奔跑,脚步凌乱而急促,仿佛身后有无数恶魔在追赶。

她跑到我身前,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那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手臂捏碎。我感到一阵剧痛,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她那一双无助又悲痛的眼睛,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泛着惨然的光,让我心生怜悯。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随时都可能决堤而出。她嘴唇颤抖着,想说却又说不出话来。

“悦儿啊!你父亲呢?我看到你父亲了,他不是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他人呢?”母亲一边用力摇晃着我的身体,一边声音哽咽地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绝望。她的身体随着话语不停地颤抖,仿佛一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每一句话都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绝望中寻找着一丝希望。

到最后,她竟完全跪在了我的面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嘴里一直念叨着父亲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那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一丝绝望,如同一根根针,直直扎进我的心里。我的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说实话,我被眼前的母亲吓到了。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与绝望,让我感到陌生而又恐惧。而她那带着疑问的悲痛,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的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心中满是痛苦与无奈。

我又能如何回答呢?我随之跪了下去,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那手冰冷而粗糙,仿佛冬日里的一块寒冰,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使劲劝她:“母亲,您快起来啊!切勿如此,切勿如此……”我试图拉起她的身体,但她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倒在地上。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再次安置在床榻上。

在烛光的映照下,她深陷的眼窝显出脆弱的黑色,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藏着无尽的痛苦与哀伤。母亲整整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庞变得消瘦而憔悴,颧骨高高凸起,皮肤也变得松弛而粗糙,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宛如一朵被风雨摧残的花朵。她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见你父亲被释放,我在门口接他回家……他说他想吃韭菜盒子,我就给他做,让他等着,但是当我把菜盒子做好,却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就在府里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母亲边说边用手擦拭眼泪,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每一句话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她脸色苍白如纸,肢体软瘫地躺在床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面皮紧紧绷在颧骨上。

整个漫漫长夜,我仿若一尊被岁月遗忘的静默雕像,紧紧屏住呼吸,目光如锋利的箭,死死地盯着那如墨般深沉的黑暗,仿佛要将这无尽的黑暗看穿、看透,直至其每一丝缝隙都无所遁形。我缓缓抬起手,轻轻吹灭了那支在夜风中摇曳的蜡烛。刹那间,黑夜如汹涌的潮水,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将我紧紧包裹,那股窒息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我的咽喉,仿佛要把我吞噬在这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

只有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我才能真正地清醒。那是一种濒临死亡般的清醒,每一寸思绪都带着决然的决绝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象是战鼓在擂动,又象是命运无情的催促,每一声都敲击在我脆弱的心脏上;呼吸也变得粗重而紊乱,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黑暗的漩涡卷走,消失在无尽的夜空里。

自从哥哥战死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来,那消息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带着冰冷的光芒,瞬间将我家中原本温馨的欢声笑语击得粉碎。往日里,哥哥的爽朗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声音如同春日里最动听的乐章,可如今,只剩下那冰冷的噩耗,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与痛苦。再到如今父亲入狱,那阴森的牢房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父亲紧紧困住,也把我们的希望一点点扼杀,让我们在绝望的边缘徘徊。母亲疯癫后,往日温馨的唐府,如今已如一座破败的荒庙,只剩下满目的苍凉与绝望,每一处角落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息,那气息如同一层厚重的雾气,挥之不去。

我早已无路可走,徒留这一副躯壳,在这世间苦苦挣扎,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我明白,我即将做出的选择是多么无耻,多么违背道德与伦理,那是我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可如今,却成了我救父亲的唯一希望。但或许只需一夜,只需这一夜的挣扎与妥协,我便可将父亲救出。即便他出来后不再认我这个女儿,即便我从此背负着世人的唾骂与指责,被千夫所指,成为众人眼中的罪人,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事到如今,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狱中受苦,看着母亲继续疯癫下去,看着唐府就此衰败,成为历史的尘埃,被世人遗忘?

忽然,一阵阴冷的风吹动窗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象是鬼魅在低吟,又象是命运无情的嘲笑,那声音如同一根根针,刺痛着我的神经。我的血液中似乎流淌着一种阴郁的深霾,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后的疯狂,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注定要在这黑暗的漩涡中沉沦,无法自拔,只能随波逐流。

第二天,我召来柳儿。她一进屋,便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双眼圆睁,惊呼道:“小姐,你的眼眶为何发黑,像被浓墨染过一般,难道是彻夜未眠?”我强装镇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只是淡淡地说:“是没有休息好,别多问了。赶紧把初夏金明池赵公子的下人给你买的那双绣花鞋拿来。”柳儿虽然满脸疑惑,眼神中写满了不解与担忧,像一汪深邃的湖水,泛起层层涟漪,但还是转身去把鞋子拿进了我的房中。

我吩咐她帮我梳妆打扮。那坠着珍珠的发簪是之前铭泽送的,我还从未用过,如今却要带着它去见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人。我缓缓盘起高高的发髻,将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入右侧发中。珍珠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是我最后的尊严在挣扎,在闪烁着微弱的光,那光芒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虽渺小却依然努力释放着自己的能量。我拿起新鲜的唇脂,那鲜艳的色泽如同燃烧的火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轻轻抿了抿唇,让那鲜艳的颜色均匀地铺开,仿佛是在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那伪装如同华丽的外衣,却掩盖不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略施粉黛后,我又挑了一件淡粉色的褙子,那褙子质地轻柔,如同云朵一般,穿在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感。浅白色的抹胸上绣着一枝冷梅,那梅花在白色底衬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冷孤傲,仿佛是我此刻内心的写照,在这黑暗的世界中独自开放,却又无人懂得。我故意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那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最后挑了一件橘色的披风保暖。整个人看起来既妩媚又带着一丝苍凉,宛如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花朵,随时都可能被风雨摧残。

“小姐,你这是要……?”柳儿终于忍不住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疑惑,那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直地刺向我。我系好披风后使劲瞪了柳儿一眼,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是一道冰冷的利刃,要将她的疑问都斩断:“不该你知道的,不要多问。去,取一只鞋子,放入礼盒之中,送来给我。然后备轿。”我明白,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我的预谋。这件事情既已决定实施,那就要万般保密,一旦泄露,我将万劫不复,陷入比现在更深的深渊,那深渊如同无底的**,吞噬着一切希望。

“你在府中等我,切记梳妆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只当你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再次严肃地叮嘱她,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决绝,那决绝如同坚硬的岩石,不可动摇。柳儿使劲点点头,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担心。

我正了正自己的披风,那橘色披风在暮色中微微飘动,似是带着我满心的绝望与无奈。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中翻滚,带着一丝悲凉与决然。我紧紧提起礼盒,礼盒的绳子勒进手心,却不及我心头的痛楚万分之一。我一步步往赵府的大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这世间的冤屈与不公都踩在脚下。

赵府的石狮子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足下戏弄着石球,神情狰狞可怖,好似在嘲笑我的卑微与无助。它张着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象是要将我吞噬。下轿的那一刻,我望了望天,此时正是快傍晚的时候,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开始吞噬淡薄的夕光。天边的晚霞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却又带着一丝即将熄灭的苍凉,那火焰在黑暗中颤抖,如同我此刻摇摇欲坠的心。

“这位姑娘留步,您是来找……?”下人拦住了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与不屑,仿佛我是一个不速之客,会给赵府带来什么灾祸。就在此时,从府内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低矮、猥琐,正是赵公子。他看到我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象是见到了猎物的野兽,脸上露出那令人作呕的淫笑,一步步地往大门口走来……

“哟,稀客登门呐!谢小姐,今日怎的突然想起造访我赵府了?这……林公子竟未相伴而来?”他的话语中满是戏谑与不怀好意,那目光如毒蛇般在我身上肆意游走,似要将我层层剥开,每一寸眼神都带着侵略性,令我满心厌恶,如芒在背。

我依旧伫立原地,神色间难掩鄙夷,那鄙夷恰似寒冬腊月里的凛冽冰霜,冷得刺骨。

“你们家赵公子何在?”我冷冷问道。

“我家公子呀,此刻怕是正与贵客商议要事呢。怎么,谢小姐可是有急事相寻?”那下人横在我身前,眼神中满是警惕与不屑,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会给赵府带来灭顶之灾。

“烦请将这个礼盒交予他,就说谢诗悦在赵府门口候着。”我声音清冷,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谢小姐这是唱的哪一出?何事还能让您记起我家公子了?”那下人语气轻佻,满是调侃与恶意。

“休要啰嗦,速去向你主子通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利剑出鞘,直直刺向他。那矮个子应了几声,伸手接过礼盒,便匆匆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天色渐暗,风拂过脖颈,带来阵阵寒意,如同一把把冰冷的针,刺痛着我的肌肤。那两只石狮子的獠牙在月色下更显狰狞,宛如两头恶鬼,张牙舞爪,似要将我吞噬。我几次向府内张望,却始终不见张衙内的身影。我暗自思忖,或许那矮个子并未将我前来的消息告知于他。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已下定决心:定要在此等候,直至他现身。

月色朦胧,稀疏的星辰如暗淡的珍珠,散落在苍穹之上。几团乌云在夜空中飘荡,恰似阴险的幽灵,让我的心头更添几分不安与恐惧。

“稀客啊稀客!真是贵客临门呐……”一道尖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去,只见张衙内身着蓝袍,腰束白玉带,玉带上别着翡翠玉佩,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光泽,宛如夜空中一颗隐约的星辰。他右手仍握着一把折扇,在夜色中轻轻摇动,尽显风流,却又暗藏不轨。

“这林夫人怎的忽然想起光临寒舍了?这下,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啊!”他言语轻佻,眼神中满是调戏与诡计。

“赵公子言重了,今日独身前来,是想与赵公子商议一件大事。”我借机与他几番对视,目光虽礼貌疏离,却仍带着一丝温柔,那温柔宛如虚假的面具,试图掩饰我内心的厌恶与不安。而他的眼神看似亲近,实则深不见底,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让我的心头顿生一股寒意。我深知,这赵府犹如虎穴,是一个会将我吞噬的魔窟。

“哦?是吗?那林夫人请随我进府一叙。如若林夫人不嫌弃,我让下人备上好酒好菜,咱们慢慢叙聊。林夫人,请!”他微微欠身,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心怀鬼胎。我随他进了府中,当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驻足片刻,又一次抬头望向月亮,心想:此番再踏出这府门,或许便是生死两重天了。

赵衙内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微微侧过面颊。我几次看到他刀削般的侧脸,上扬的嘴角透着一丝高傲又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致命的危险。这样的动作更象是一种暗示,暗示着我即将陷入的陷阱。

我一直跟着他穿过赵府的后花园。那后花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花香,秋风一吹,香气愈发浓重,那香气如同迷幻的雾气,让人晕头转向。那些郁郁葱葱的草木,在朦胧的月光下,好似妖冶的魅影,张牙舞爪,似要将我拉入黑暗的深渊。

我随着他拐了几个弯,如同置身迷宫之中,终于来到了一处颇为安静的房前。乍一看,这房子仿佛与繁华雍容的赵府格格不入,在月光之下,显得朴素粗糙、深寂孤独,象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又似藏着无数秘密的幽冥之地。

“林夫人,请吧。”赵衙内随意地推开了房门,里面漆黑一片,却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混合着酒香扑面而来,那香气如同无形的网,将我紧紧包裹。张衙内迈步进去,点上了蜡烛,房间瞬间明亮起来。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月光,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洒落在中间摆放着的一席酒菜上。右边是书案和书架,墙边放置着一处古琴,书架上陈列着珍贵的器玩。我仔细看去,在角落的一处空格之中,摆放着我与陆峻成亲之前,在茶馆与张衙内相遇时他送我的汝瓷珍奇,那汝瓷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又带着几分诡异。而在对面刺着蜀绣的屏风之后,隐约能看到晕红的帐幔,那帐幔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幽灵,随时可能伸出魔爪。

我暗自揣测,这应该是赵衙内常来却鲜为人知的地方。在这府邸深处,究竟藏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如同黑暗中的幽灵,随时可能将我吞噬……

“谢小姐,哦,不对,是林夫人。”赵衙内又是一阵玩味的笑,那笑容如同毒蛇的微笑,令人作呕。随即他把红烛固定在了桌案上,火光在夜色中颤抖,如同我此刻摇摇欲坠的心。

“赵公子,这称呼嘛,倒真是不重要,谢小姐也好,林夫人也罢,叫着顺口方便就好。”我故意与他四目相对,盈盈一笑,那笑容宛如春日里乍暖还寒时绽放的桃花,娇艳中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情,又似暗夜中闪烁的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魅惑。

随之,我察觉到了他眼中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意外与惊讶,那眼神如流星划过夜空,虽短暂却在我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噢?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叫谢小姐吧,这林夫人未免有些太过生硬,压根儿就不给人留下遐想的余地。”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玩味且略带挑衅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是一把无形的钩子,想要勾出我内心深处的秘密。

“是吗?遐想的余地?赵公子心里想些什么,小女可是猜不透呢。”我轻声细语,声音如潺潺溪流,却又暗藏着几分试探与机锋,仿佛在这平静的话语下,隐藏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赵衙内起身,优雅地为我倒了杯酒,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泛起层层细腻的涟漪,如同他此刻波澜不惊却又暗藏诡计的心思。他仰头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房中回荡,似是恶魔的低吟,又似是对我的嘲讽。其实他话意所指,我何尝不知,不过他如此直言不讳,倒也干脆利落,如同快刀斩乱麻,让我无法再逃避那即将到来的交易。

“我记得谢小姐是从不饮酒的,今日来赵府,怎么也得共饮两杯啊!”他举起酒杯,那酒杯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而神秘的光芒,如同他眼中狡黠且贪婪的光。我随之也拿起酒杯与他相碰,酒杯相撞,发出清脆而略显悲怆的声响,仿佛是命运敲响的警钟。

饮下杯中酒之前,我们都彼此偷偷地互视了一眼,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花在空气中迸溅。张衙内倒是利索,微微一笑,将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干脆而决绝,如同饮下的是一杯毒药,却又带着几分甘之如饴的疯狂。而我见状,也深吸一口气,将酒咽下,那酒液入喉,如同一团烈火,在体内肆意燃烧,让我原本就紧张的心更加燥热不安。

后来,我觉察到体内一阵燥热,索性把披风解开,轻轻放在身边的方墩上,只留下褙子和抹胸。那褙子质地轻柔,如同一层薄纱,却遮不住我内心的慌乱与挣扎;抹胸紧紧地包裹着,更添几分诱人的风情。于是,张衙内的目光更加炽热,紧紧地锁在我身上。有几次我干脆和他大胆地对视,那目光如火,似要将彼此融化,眼神中既有对命运的无奈,又有对救父的决绝,然后我又故意略带羞涩柔媚地躲开,那羞涩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带着几分娇羞与诱惑,又似是对即将到来的交易的隐忍。

“谢小姐好酒量!这次匆忙来府上,是有何贵干啊?”赵衙内夹了一口菜,边吃边问,那神情看似漫不经心,却又透着几分认真,仿佛在等待我揭开那层隐藏已久的面纱。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中翻滚,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带着我所有的希望与绝望。“赵公子,我这次来,是求你救救我的父亲……”我索性直接侧过身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求与期盼,如同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那目光如同一把利剑,希望能刺破他心中的坚冰,让他看到我此刻的绝望与无助。

而在烛光之下,张衙内的神色竟没有太大的变化,没错,他并不觉得吃惊,反而很是平常,象是他早已预料到我会来这一趟,那神情如同早已看穿了一切,又似是对我命运的漠视。

他又饮下一杯酒,嘴角带着一丝漠然的笑意,那笑意如同一层冰霜,冷冽而无情,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张公子,我父亲如今落难,此案震惊朝野,想必张公子不是不知情……”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如同泄气的皮球,带着几分无力与悲哀,我看着他,几乎在用一种恳切到近乎卑微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把利刃,希望能刺破他心中的防线,让他答应救我父亲一命。我等待着他的回应,而他也仅仅只是站起身,拿起了折扇,随意地扇了两三下,那折扇在手中摇晃,如同他飘忽不定的心,又似是对我命运的随意摆弄。他渐渐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脸慢慢凑到我的耳畔,那气息如同一股恶风,带着几分贪婪与欲望,让我心中一阵恶心,却又有着迫切的欲求,那欲求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我吞噬。

“谢小姐,我当然知情,我太知情了……看你今日主动过来找我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你父亲想扳倒的可是我家老爷子,不过途中又牵连了其他许多的**,如今……即便是我们这边想要松口,其他因你父亲受到牵连的人也未必会答应。闹不好,连我也要跟着倒霉……”他起身,又走到我的身后,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那种邪恶的,带有丝丝淫欲的气息,如同一条毒蛇,在我身后盘旋,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仰起了头,那头颅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花朵,带着几分无助与决绝。“赵公子,只要能救我父亲,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决,又有几分无奈,如同在黑暗中发出的最后呼喊,那声音虽微弱,却饱含着我所有的希望。

“哦?谢小姐可还记得当初金明池相遇,我对你一片痴心,虽然你嫁入林家,我这心中还是时时惦念,谢小姐的一颦一笑,常在我梦中萦回啊……”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如同一潭深水,看似平静却又暗藏波涛,仿佛要将我吞噬。而我也渐渐起身,和他四目相对,眼神中既有对往昔的回忆,残夜悲歌般带着淡淡的惆怅,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旋又垂下眼睑,随手抚触了一下抹胸上方的肌肤,那动作温柔、羞涩、清纯、性感……如同在演奏一曲悲怆的乐章,带着几分诱惑,又带着几分无奈。此时此刻,我能给的或许也就是这么多了吧……我原以为,他会如虎狼一般扑上来,但彼此却都沉默着,那沉默如同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似是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终于,我缓缓褪下褙子,香肩与脖颈裸露于烛光之下。那肌肤胜雪,泛着柔和的光泽,宛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悲怆的意味。“唐小姐,这是……”赵衙内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惊异,目光在我身上游移,嘴角却不经意间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那得意,恰似一把锋利的利刃,直直地刺痛着我的心,仿佛他早已预料到我会陷入这般境地。

就在此刻,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牵起他的手,那感觉,仿佛触摸到了一只猛兽的利爪,冰冷而阴森,还带着几分贪婪与欲望。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屏风后的红色帐幔,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仿佛脚下是无尽的深渊。我深知,那帐幔之后定有一张床,床,向来是权色交易的承载之物,它宛如一个巨大的陷阱,等待着我去跳入,可此刻,它却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若公子能救出我的父亲,我愿以身相许。”最终,我狠下心来,将抹胸完全褪去,赤裸的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那胴体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却又带着几分悲怆与无奈,仿佛是我对命运最后的抗争。我听见胸腔内传来如擂鼓般混沌、厚重的轰鸣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我的灵魂,让我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痛苦地徘徊。

他目光如炬,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紧紧地盯着我的身体,那目光犹如一把把利剑,直直地将我刺穿,仿佛要将我看个通透。随后,他转过身去,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轻打开折扇,缓缓扇动。屋中残留的月光与红烛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洒在我的身体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盔甲,又似是对我此刻的嘲讽。我内心痛苦至极,绝不能让事情在此刻功亏一篑。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赵衙内答应我,救回我的父亲。

“赵公子,难道你不喜欢小女了吗?”我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哀怨,如同一根细线,轻轻飘荡在空气中。

我哽咽着开口:“谢小姐,你该知道,我乃谦谦君子,从不干强人所难之事。”张衙内斜睨了我一眼,声音中透着一股狡黠与高傲。

“赵公子,原就是我谢诗悦心甘情愿。”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如同脆薄的器皿狠狠摔在地上,彻底而决绝。

片刻之后,赵衙内猛地转过身,一把将我扛起。我的肌肤贴着他的锦衣,只觉一阵冰凉。他的右手紧紧箍住我的大腿,将我的身体固定在他的肩膀上,随后大步来到床边,将赤身裸体的我狠狠甩到床的正中间。紧接着,他迅速解下白玉腰带,又将那翡翠玉佩使劲扔在地上。

说实话,那时的我害怕极了,此刻的他,更象是一只野兽,不,他一直都是一只道貌岸然的野兽。有好几次,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我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直到他将衣袍全部脱掉,露出如兽般的身体……

正当他即将扑上来的那一刻,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他瞬间停了下来,双臂撑在我的脖颈边,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俯视着身下的我。他沉默不语,我也一言不发,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那轮廓如刀刻般的脸,成了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他的目光,宛如一条缠住猎物的蟒蛇,不容我有丝毫的躲避和犹疑。然而,那目光又似是一种审视,一种神奇的审视,仿佛要将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看穿……

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此行的目的,父亲还在牢狱中受苦……

斑驳的月色洒在红色的帐幔上,那一刻,我竟看到他额前渗出了汗滴。我强迫自己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干净。可当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额前的皮肤时,他猛地甩开了我的右手,一下摁住我的两只胳膊,将自己的身体彻底覆盖在我的身体之上,肆意摆弄着我,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他就像一只**的猛兽,有几次,我痛苦地发出声音,可这声音,只会更加刺激他。床头还放着一杯酒,他重重地骑压在我身上,将那杯酒肆意地灌入我的口中。

“不要……不要……”那时的我,就像一条快要被淹死的鱼儿,望着站在岸上得意的钓客,越是挥手拒绝,越是听到一阵狂笑。

“天下的女人都是**!**……!”终于,我不再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像死了一般躺在这张床上,任由他蹂躏我的身体。红色的帐幔,宛如一个邪恶的魔咒。

是啊,他骂得没错,我贱,我是个不洁的女人。今晚走出赵府,我将再也无颜面对亲人、朋友,无颜面对这个世界。我已没有苟活下去的理由,只盼父亲能全身而退,与母亲相濡以沫度过余生……

“今日回去,等消息即可。”赵衙内系上白玉腰带,正了正簪钗,留给我的,依旧是那刀削般的侧脸。而那金色的簪钗,在窗外秋晨的曙光中闪烁,让我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开始微微颤动。

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出了屋门。而我,再次平躺在床上,用那一床锦被覆盖住自己丑陋不堪的身体。我的衣服还散落在屏风外的桌椅旁,是啊,一夜的时间转瞬即逝,而我的身体和灵魂,从昨夜开始,便已不再完整。

那一刻,我用手轻轻触摸脸颊,敛住呼吸,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当我关上房门,彻底离开这间魔窟,再次仰望蓝天时,秋季的天空竟格外高远、寥廓,刺得我一时之间有些睁不开眼睛。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父亲教我读过的苏轼的《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此刻,这诗句在我心中回响,似是对我这一夜荒唐与悲惨的无声诉说,又似是对我往后人生的莫大讽刺。我拖着这具破碎的身躯,缓缓走在回程的路上,每一步都沉重如山。不知未来等待我的,究竟是父亲获救的喜讯,还是更深的黑暗与绝望……

我又一次将披风紧紧裹住,那冰冷的绸缎仿佛是命运织就的枷锁,死死地贴着肌肤,将昨夜那噬骨的寒意也一并裹入其中,每寸布料都似在刺痛我的神经。终于,在摸索与挣扎中,我寻到了通向张府后花园的曲径。那蜿蜒的小径,在秋风中显得愈发幽深、阴冷,宛如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甬道,每一步都似踏在我的心尖上。

秋风透着冷冽,如同一把把细小而锋利的冰刃,无情地割在脸上,也割在心上,割得我生疼。我脚步踉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不得不继续前行。

亭子里,三两丫鬟远远地瞧见了我,她们立刻掩面,交头接耳。那窃窃私语声虽轻,却似一根根尖锐的针,直直地刺进我的耳膜。我好似听到了一丝戏谑与嬉笑,那笑声仿佛是命运对我昨夜荒唐的嘲讽,又似是对我命运的无情宣判,每一个音符都象是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瞧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哼,说不定是被少爷给抛弃了,活该!”

这些恶毒的话语,虽未真切入我耳,却似在我心中不断回响,将我本就破碎的心再次碾得粉碎。

第三部分  绝望与重生

第七章  坠入深渊

当我再次踏足张府大门前,轿夫已在侧旁静候多时。秋风瑟瑟,吹得他身形略显单薄、落寞,可他依旧如一座孤独的灯塔,在寒风中坚定伫立,为我照亮归家的路。我深知,他定是在外守候了我整整一夜。这份忠诚与守候,此刻却如一块巨石,压得我心头五味杂陈,愧疚如汹涌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小姐,咱们回家吧。”轿夫的声音带着关切与小心翼翼,仿佛藏着无尽的担忧与心疼。那一刻,我强忍着内心的剧痛,生生抑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心,好似被熊熊烈火炙烤,又似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张府那朱红的大牌匾。在秋风中,它显得格外刺眼,宛如命运对我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又似一张血盆大口,将我曾经的纯真与美好彻底吞噬。

“好……回家,回家……”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一路上,我端坐轿中,未曾掀开轿帘。轿外,秋风呼啸,似命运的咆哮,又似我心中绝望的呐喊;轿内,我破碎的心在无声哭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因为我明白,此刻的我,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我知道,昨夜,我的灵魂与身体已然死去,曾经那个纯真美好的自己,已被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一具如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曾经的岁月,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画卷中,有父母的疼爱、儿时的欢乐,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物是人非,画卷已被无情撕碎,一切美好都一去不返,了无痕迹。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却如一把把锋利的利刃,刺痛着我的心。至于为何还苟活于世,唯一的理由便是为了父亲,为了唐家。是啊,人世间万般苦难,人最苦。此刻,生与死,在我心中都已不再重要,仿佛一切都已失去了意义,我只是一具被命运操控的傀儡,在黑暗中盲目地前行。

“小姐,小姐,你回来了,你去哪了?昨夜夫人一直让我在府中找你,我只好告诉她你出去了。”柳儿听到我回府,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她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担忧,见我安然无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也带着一丝疲惫,想必是为我担心了一整夜。

“母亲还有没有问你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道,每一个字都似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柳儿摇摇头,那简单的动作,却让我心中一阵酸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我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房中,吩咐柳儿为我准备一浴盆清水。我要洗净这满身的污秽与疲惫,洗净昨夜的耻辱与绝望,仿佛只要将身体洗净,就能将心中的伤痛也一并洗去。换上平日里的衣饰,那熟悉的衣料,此刻却让我觉得格外陌生,仿佛这衣服已不再属于我,而我也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我赶忙前往母亲屋中,心中满是不安与愧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给母亲带来伤害。

十七天后,大理寺传来噩耗,父亲在牢狱之中“畏罪自尽”。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我和母亲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四周是冰冷的绝望,没有一丝光亮。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所有的支撑都瞬间消失,只留下我独自在这黑暗中挣扎、呼喊,却无人回应。

那几日,母亲虚弱至极,她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呆滞,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日夜守在她的房中,紧紧握着她枯槁的手,那手粗糙而冰凉,如同命运对我的无情审判。我一遍遍安慰道:“父亲很快就回家了。”可我的话,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就像一阵微风,根本无法吹散母亲心中的阴霾。母亲呆滞地盯着房顶,一动不动,黯淡的眼神里,似乎还闪烁着一豆微弱的火苗,那是她对父亲最后的期盼,也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偶尔,她会流下两行清泪,那泪水,如同一把把利刃,割在我的心上,让我痛不欲生。

长夜寂寂,我独自守在母亲床边,心中的祈祷如窗外的流萤,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期许着黑暗里能出现一线曙光,可这曙光就像遥不可及的梦,缥缈得如同海市蜃楼。我深知,命运的暴风雨已将我击打得遍体鳞伤,那所谓的曙光,不过是我在绝望中挣扎时的一丝幻想罢了。它永远不会到来,而我和母亲,只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慢慢被吞噬,被湮没,直至化为这命运长河中的一缕尘埃。

两日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独坐于母亲的床榻边。恍惚间,竟见母亲似有了些微精气神,她主动拉住我的手,轻声道:“雪儿,娘想洗个澡,你帮娘准备一盆清水罢。”

我依言将水尽量烧热,又用屏风围起一方私密空间。母亲从床榻上起身,一件件褪下衣裳。蒸腾的热气环绕着她松弛苍老的身子,她一步步走入浴盆之中。“悦儿,你去,帮娘把熏香点上。”

我将香炉轻轻搁放在浴室的一处角落,那香味随着池水蒸腾的热气,弥漫于这房间之中。竟在某一瞬间,让我的心微微静了下来。

母亲微闭双眼,头仰靠在浴盆边沿。我执起毛巾,帮她一点点擦拭身体。目光所及,是她虽已沧桑却依稀可辨清秀的面颊轮廓,以及那衰老下垂的乳房……我再次将热水一点点泼洒在她枯瘦的肌肤之上。

“悦儿,这几日,睡梦之中,我总能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在唤我,让我过去。我仔细再听,原是你父亲。我多想应一声啊!但我不能答应啊,我怕我一答应,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母亲轻轻撩起一捧水,泼洒在脸上。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也落在了水中。

而此刻的母亲,更象是一位耄耋老矣、皱纹密布的“少女”。我忽然之间就很想落泪,但终是忍住了,继续为她擦洗身子,而后用皂角、醋液帮她洗头发……

“娘,女儿陪您好好过……”她听了,转过头来,竟对我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与动作,皆轻飘飘的,没有丝毫真实感,仿佛母亲整个人不过是一道不存在于人世间的幻影,离我很远似的……

“悦儿,我自己擦洗就好,你把我衣箱底下那件藏蓝色秋衫和淡黄色秋裙找出,放在床上。”

“是从前父亲送您的那身衣服吗?我记得您几乎没怎么舍得穿过。”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说她自己清洗之后,便要出去。后来,我终是找到了那件衫和裙,这是多少年之前,父亲赠与母亲的礼物 。

第八章  家破人亡

当我再次踏足张府大门前,轿夫已在侧旁静候多时。秋风瑟瑟,吹得他身形略显单薄、落寞,可他依旧如一座孤独的灯塔,在寒风中坚定伫立,为我照亮归家的路。我深知,他定是在外守候了我整整一夜。这份忠诚与守候,此刻却如一块巨石,压得我心头五味杂陈,愧疚如汹涌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小姐,咱们回家吧。”轿夫的声音带着关切与小心翼翼,仿佛藏着无尽的担忧与心疼。那一刻,我强忍着内心的剧痛,生生抑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心,好似被熊熊烈火炙烤,又似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张府那朱红的大牌匾。在秋风中,它显得格外刺眼,宛如命运对我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又似一张血盆大口,将我曾经的纯真与美好彻底吞噬。

“好……回家,回家……”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一路上,我端坐轿中,未曾掀开轿帘。轿外,秋风呼啸,似命运的咆哮,又似我心中绝望的呐喊;轿内,我破碎的心在无声哭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因为我明白,此刻的我,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我知道,昨夜,我的灵魂与身体已然死去,曾经那个纯真美好的自己,已被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一具如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曾经的岁月,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画卷中,有父母的疼爱、儿时的欢乐,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物是人非,画卷已被无情撕碎,一切美好都一去不返,了无痕迹。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却如一把把锋利的利刃,刺痛着我的心。至于为何还苟活于世,唯一的理由便是为了父亲,为了唐家。是啊,人世间万般苦难,人最苦。此刻,生与死,在我心中都已不再重要,仿佛一切都已失去了意义,我只是一具被命运操控的傀儡,在黑暗中盲目地前行。

“小姐,小姐,你回来了,你去哪了?昨夜夫人一直让我在府中找你,我只好告诉她你出去了。”柳儿听到我回府,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她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担忧,见我安然无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也带着一丝疲惫,想必是为我担心了一整夜。

“母亲还有没有问你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道,每一个字都似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柳儿摇摇头,那简单的动作,却让我心中一阵酸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我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房中,吩咐柳儿为我准备一浴盆清水。我要洗净这满身的污秽与疲惫,洗净昨夜的耻辱与绝望,仿佛只要将身体洗净,就能将心中的伤痛也一并洗去。换上平日里的衣饰,那熟悉的衣料,此刻却让我觉得格外陌生,仿佛这衣服已不再属于我,而我也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我赶忙前往母亲屋中,心中满是不安与愧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给母亲带来伤害。

十七天后,大理寺传来噩耗,父亲在牢狱之中“畏罪自尽”。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我和母亲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四周是冰冷的绝望,没有一丝光亮。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所有的支撑都瞬间消失,只留下我独自在这黑暗中挣扎、呼喊,却无人回应。

那几日,母亲虚弱至极,她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呆滞,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日夜守在她的房中,紧紧握着她枯槁的手,那手粗糙而冰凉,如同命运对我的无情审判。我一遍遍安慰道:“父亲很快就回家了。”可我的话,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就像一阵微风,根本无法吹散母亲心中的阴霾。母亲呆滞地盯着房顶,一动不动,黯淡的眼神里,似乎还闪烁着一豆微弱的火苗,那是她对父亲最后的期盼,也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偶尔,她会流下两行清泪,那泪水,如同一把把利刃,割在我的心上,让我痛不欲生。

长夜寂寂,我独自守在母亲床边,心中的祈祷如窗外的流萤,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期许着黑暗里能出现一线曙光,可这曙光就像遥不可及的梦,缥缈得如同海市蜃楼。我深知,命运的暴风雨已将我击打得遍体鳞伤,那所谓的曙光,不过是我在绝望中挣扎时的一丝幻想罢了。它永远不会到来,而我和母亲,只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慢慢被吞噬,被湮没,直至化为这命运长河中的一缕尘埃。

两日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独坐于母亲的床榻边。恍惚间,竟见母亲似有了些微精气神,她主动拉住我的手,轻声道:“雪儿,娘想洗个澡,你帮娘准备一盆清水罢。”

我依言将水尽量烧热,又用屏风围起一方私密空间。母亲从床榻上起身,一件件褪下衣裳。蒸腾的热气环绕着她松弛苍老的身子,她一步步走入浴盆之中。“悦儿,你去,帮娘把熏香点上。”

我将香炉轻轻搁放在浴室的一处角落,那香味随着池水蒸腾的热气,弥漫于这房间之中。竟在某一瞬间,让我的心微微静了下来。

母亲微闭双眼,头仰靠在浴盆边沿。我执起毛巾,帮她一点点擦拭身体。目光所及,是她虽已沧桑却依稀可辨清秀的面颊轮廓,以及那衰老下垂的乳房……我再次将热水一点点泼洒在她枯瘦的肌肤之上。

“悦儿,这几日,睡梦之中,我总能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在唤我,让我过去。我仔细再听,原是你父亲。我多想应一声啊!但我不能答应啊,我怕我一答应,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母亲轻轻撩起一捧水,泼洒在脸上。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也落在了水中。

而此刻的母亲,更象是一位耄耋老矣、皱纹密布的“少女”。我忽然之间就很想落泪,但终是忍住了,继续为她擦洗身子,而后用皂角、醋液帮她洗头发……

“娘,女儿陪您好好过……”她听了,转过头来,竟对我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与动作,皆轻飘飘的,没有丝毫真实感,仿佛母亲整个人不过是一道不存在于人世间的幻影,离我很远似的……

“悦儿,我自己擦洗就好,你把我衣箱底下那件藏蓝色秋衫和淡黄色秋裙找出,放在床上。”

“是从前父亲送您的那身衣服吗?我记得您几乎没怎么舍得穿过。”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说她自己清洗之后,便要出去。后来,我终是找到了那件衫和裙,这是多少年之前,父亲赠与母亲的礼物 。

跃入汴河的那一刹那,冰冷的河水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的残躯灌满。我想,倘若我真的就此死去,那彻骨的寒冷与令人窒息的痛苦,便会随着腐尸一同被彻底埋葬,从此消散于这茫茫世间,再不归来。

然而,当我在恍惚中竟还能微微睁开双眼时,躯体所感受到的沉重与虚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提醒着我:我还活着。只是这求死不能的痛与憾,如汹涌的潮水般在心底翻涌,让我忽然之间泪意上涌,几欲落泪。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宽敞静谧、装饰精巧的卧房之中。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那香气袅袅娜娜,仿佛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缓缓坐起身子,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我转头望去,只见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迎面走来。她面带微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带着几分和蔼与亲切。

她端来一壶茶水,动作娴熟地将其放在桌案上,接着轻轻弯下身子,将茶水缓缓倒入杯盏之中,随后双手将茶盏递给了我。

“姑娘,你醒了?”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如潺潺的溪流。

“这是……”我正欲开口询问,她却索性坐在了床边。那一刻,我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解,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何事这般想不开,我昨日三更前往汴河上游,恰好瞧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专注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竟让我在某一刻羞红了脸,不自觉地微微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姑娘,你老实告诉我,父母可还安在?”她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与探寻。

或许是这位妇人已然猜到了什么,可当“父母”二字传入我的耳中,泪水便如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一边啜泣,一边哽咽着告诉她,父母和哥哥都已不在人世。

“可怜的孩子,想不想吃饱饭?”她的话语中满是怜惜。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

“以后就叫我苏妈吧,跟着我,你这般生得如花似玉,在这里定不会少了你的吃喝。这人啊,再难也得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炉火,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寒意。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的心骤然一紧,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再次落在眼前的这个妇人身上。或许,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与不安……

第九章  青楼岁月

彼时,我心想,既然神灵不肯收留我,不愿让我脱离这尘世,或许我与这世间尚有未尽的尘缘。然而,那一刻,我却觉得自己与这世界隔着千山万水,孤独如影随形。一两滴清泪滑落,那是孤独的印记,亦如死亡在心中勾勒出的轮廓。

她为我寻来一件棉衣,引我至屏风之后。只见一架古琴端放于正中,旁边还置有怪石盆池,别有一番雅趣。她问我可会弹奏几首古曲,我微微颔首,随即在琴旁落座。

十指轻拨琴弦,悠扬清澈的旋律如潺潺溪流,从指尖流淌而出。我抚上琴弦,凝神静气,右手轻抬,衣袖微甩,仿佛瞬间穿越回了往昔时光。春梦秋云,聚散离合,皆如这琴音般在眼前浮现,恰似方才经历的种种。一曲终了,苏妈赞赏地拍起手来,又问我是否通晓书画歌舞,我只道略知一二。

苏妈道:“从今日起,这阁楼便赏给你了。”自那日起,我彻底改了姓氏,随了苏姓。我深知,谢诗悦已永远地消逝了。

当晚,我独自在阁楼的卧房里躺下。临睡前,苏妈差人送来许多绚丽的冬衣。我明白,此时已入冬了。房间里,隐隐约约的熏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萦绕鼻尖,让我久久难以入眠。我拼命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从前,可越是如此,那一幕幕往事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惠雪已死。可这想法却如同我的另一具肉身,唯有套上它,我才觉得自己再次有了人的模样。否则,即便此刻我真实地活着,也仿佛是行走在阴间的孤魂野鬼。

一日傍晚,我略施粉黛,身着一件素衣来到楼下。楼下灯火辉煌,烛光摇曳,大小格子间里的烛光将男男女女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四处笑语盈盈,可这欢声笑语中,却莫名涌起一股哀伤。国将破,却无人知晓,官商们依旧声色犬马、醉生梦死,我在心中暗自冷笑。

我轻轻迈步于楼梯间,四处环顾。忽然,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似有几分醉意。苏妈见了他,神色似有些不悦,迎上前去说道:“王公子,今日又来作甚?我这院里可没有能入你眼的女子,你还是去别处转转吧,咱们互不耽误岂不更好。”

“哎,你别说,转来转去,我就觉得和你这儿有缘。就算只在你这里吃酒,也未必不能尽兴。”

苏妈听了,虽心中生气又无奈,但毕竟来者是客,还是尽力控制着情绪说道:“悦儿,去给王公子备上好酒。”

于是,我应了一声,赶忙下了楼梯。在即将转身的瞬间,我与他的目光交汇。刹那间,我仿佛触到了什么,那目光软软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坚硬,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背面,似乎仍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延伸。

翌日午饭后,苏妈来到我的阁楼,满脸喜色:“悦儿,你可真是好福气。”

我皱着眉,满心疑惑:“此话怎讲?”

“你来这儿才两三日,还未接过客人,昨日就有人点名要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即将面临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面色已然露出不悦。只是这不悦,在旁人看来似乎毫无道理,我只能轻声问道:“何人?”

当苏妈告知我就是昨日那位醉意微醺的公子时,我竟有些想不起昨夜与他的片段。

“这王公子家可是富户,他来过多次,从未相中院中的哪位姑娘。你呀,就好好准备准备吧。”

那一刻,我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这几日,我虽无数次劝说自己接受当下的境遇,但当事情真的来临,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心中的一根弦“嘎吱”一声,断了。

“他何时来?”

“今晚。”

那夜,我毫无食欲,苏妈吩咐下人端来的饭食十分丰盛,仿佛是在打发一个即将奔赴战场、为国争光的士兵。我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愈发陌生。我象是在打量着另一个人,犹豫着,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可又觉得有些东西如一张干而脆的剪纸,一碰就会破碎。

只是镜中的女子,美得动人心魄。除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面颊如雪般白皙,长长的睫毛下,乌黑的瞳眸透着忧郁与清冷。忽然,她轻轻冷笑起来,那声音似从幽谷中传来,带着一丝无奈与讽刺。我提醒自己,有些东西已如干花,轻易触碰便会灰飞烟灭、片瓦不留。生命既已低落尘埃,便要让自己变得刀枪不入。

于是,我早早来到楼下,找了一个最靠近角落的格子间,放下帘子,独自坐下等待,却并未点蜡烛。

没过多久,帘子被轻轻掀开,别处渗进来的烛光中,我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依稀能看清他面颊的轮廓,方中带圆。他身着一袭月牙白的锦袍,裁剪合体,将他清瘦挺拔的身姿衬托得恰到好处,步履轻缓,却带着几分醉意。我也轻轻站起身,在黑暗中向他微微一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率先打破沉默,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姑娘怎么也不点支蜡烛?这黑暗之中,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有何趣味?我来苏妈院里一趟,可不能白花银子啊。”

我微微蹙眉,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强作镇定:“公子,这世间有些事,何必看得太清楚?看清了,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缥缈虚幻罢了。若是公子实在介意,雪儿这便去点蜡。”

说罢,我转身去找蜡烛。就在这时,他竟来到我身后,从我手中接过蜡烛。我闻到他身上一丝淡淡的酒气,心想莫不是他来此地之前就已饮过酒了。

他点燃蜡烛,动作自然随意,同时说道:“姑娘说得对,这世间事本就难以看清,但姑娘天生丽质,若看不清,岂不是遗憾?这点蜡的小事,还是让我来吧。”

当红烛燃起,光亮瞬间照亮四周,我才彻底看清他的脸。眉毛修长,似两柄利剑;睫毛微卷,如蝶翼般轻盈;右眼角的下方,有一块似有若无的疤痕,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细细的眼睛中,似有光芒闪烁;鼻翼微挺,散发着一股一般男人所没有的阴柔之美。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我从未被一个男人如此注视过,即便是陆峻,也未曾有过。那一刻,我感觉双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赶忙低下头去。他见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狂放地抬头,自顾自地笑了两声。

他率先开口,语气中满是赞赏:“姑娘天生丽质,淡雅脱俗,气韵非凡,与我曾见过的诸多女子截然不同。今日能与姑娘一同饮茶,实乃我三生有幸。”

我微微欠身,轻声回应:“公子谬赞,小女子实不敢当。莫不是王公子见过太多的姑娘,才敢如此言语?”

他轻轻耸了耸肩,抬手一摆,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悠悠说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平日虽闲来无事,常流连于勾栏瓦肆、青楼妓院,见过无数脂粉佳人,但唯有今日在苏妈这儿遇见姑娘,方觉眼前一亮,仿若暗夜中瞥见璀璨星辰。听苏妈夸赞姑娘书法琴艺超凡,不知改日能否有幸与姑娘切磋一二?”

我微微垂眸,心中五味杂陈,简短应道:“苏妈妈过誉了,我对书法和古琴不过略知一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他挑了挑眉,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姑娘太过自谦了,在我看来,姑娘定是深藏不露。若能得姑娘指点一二,实乃我三生有幸。”

我轻轻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无奈:“公子谬赞,雪儿实不敢当。公子见多识广,想必才艺过人,雪儿何德何能,能与公子切磋。”

红烛摇曳,映照在他略显阴柔的脸庞上,我的心竟莫名泛起一丝悲戚。不知为何,刹那间,陆峻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尽管他们的容貌与气质截然不同。我不断暗示自己,如今与他已是阴阳两隔,生死殊途。可此刻,眼前的柳公子却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终于,在红烛闪烁的瞬间,我缓缓闭上双眼,泪水悄然滑落。他见状,顿时慌了神,急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有何处冒犯?”

我轻轻摇头,泪眼朦胧:“并非如此,我只是忆起了一些往事,心中烦闷,还望没有惊吓到公子……”

他递来一方手帕,我接过,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滴。那锦布光滑如丝,却透着丝丝凉意。我借着烛光,再次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他端起杯盏,仰头饮茶,那模样,竟似在品酒,滑稽中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忧伤。他口中的“末世”二字,若传出去,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然而此刻,我却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与初见时截然不同。

“过去之事,何必再提。公子想必也不是常来苏妈这儿吧?”我轻声问道。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过去之事,忘却最好,既已纠结,便无需再执着。姑娘取笑了,日后我自会常来。”

就在这时,格子间外嬉笑声渐起,苏妈招呼客人的声音传来,方知此时已是亥时。有些客人已离去,有些则随着姑娘们进了房间。那一刻,我竟想邀他到房间一叙,可瞧见他眉宇间并无此意,只悠然品茶,神色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便将邀约之语咽了回去。

我轻轻吹灭蜡烛,格子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我起身,掀开帘子一角,柔声道:“公子,夜已深,悦儿送公子出去吧。”他微微点头,随我走出格子间。

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那棵古老的槐树上,树影婆娑,宛如一幅水墨画。我将他送至院外的古槐树下,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我鞠躬告辞:“今日与姑娘一叙,甚是畅快,还望姑娘莫要忘了我。”

我微微欠身,回道:“公子言重了,悦儿定会记得公子。”我抬眸,望着他微醺的背影,看着那一身月牙白的锦袍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心中竟涌起一丝淡淡的惆怅。

数日后,院中又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似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人尚在楼下,我便听见他与苏妈打招呼,只隐约听得苏妈调侃道:“王公子数日未来,此次前来,怎的不给悦儿带些可心的礼物?”

他与苏妈笑闹了几句,苏妈便大声招呼我:“悦儿,王公子来啦,快下来见见。”

伴随着阵阵脚步声,我知道他径直来到了我的小阁楼。推门声响起,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身影。他见我坐在梳妆台旁,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我随即站起身,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刻,我又闻到了丝丝酒气,这股味道让我不禁想起那晚在格子间,他落拓不羁、似醉非醉的模样。此时,他看着我,身子微微晃动,那认真又略带熟悉的眼神,仿佛在凝视一位故人。

“悦儿姑娘,上次你说对琴韵音律、宋词书法只是略知皮毛,我偏不信。今日再访姑娘住处,定要目睹姑娘抚琴的风采。姑娘就大大方方为我弹奏一曲,也不枉我常来这青楼妓院走一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执拗,眼神里满是期待。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从他看似轻佻的言谈中,捕捉到了一丝真诚。而真诚,恰是此时最能触动我灵魂的东西。于是,我点点头,掀开珠帘,示意他跟我过来。

我坐在琴边,将古琴轻轻置于案上,手指轻轻拂过琴弦,似在与琴低语。随后,我微微试了几个音,确认音准无误后,轻轻挽起袖边,露出一段皓腕。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秦观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我轻轻哼唱旋律,手指在琴弦上舞动,似在勾勒一幅绝美的画卷,又似在诉说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事。会稽山上,云朵淡淡,宛如水墨画中轻抹的一笔;越州城外,衰草连天,无边无际。城门楼上时断时续的号角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一曲终了,我停下手指,抬眸看向他。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惊喜,拍着手赞道:“姑娘好琴法,音与韵皆妙不可言,宛如天籁,直击人心。”

“王公子醉了,自可随意夸赞,只是好坏与否,我自己心中有数。”我轻声回道,心中却涌起一丝欣喜。

我正欲起身,将古琴归位,王公子突然轻轻拦住我。我们相对而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愈发清晰的酒气让我的心跳陡然加快,似有鼓点在心中疯狂敲响。他示意我坐在旁边,随即坐下,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开始弹奏起这首词曲。

他的琴声与我截然不同,多了几分豪放与不羁,似在诉说着他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我静静地坐在一旁,聆听着,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这一夜,月光如水,洒在阁楼里,琴声悠扬,我们仿佛忘却了外界的纷扰,沉浸在这美妙的音乐之中。

实则,他的琴技更为精湛,人在酒醉之中,上身随着旋律微微晃动,宛如风中弱柳,尽显不羁之态。我凝视着他的侧脸,竟在那幽微的光影中,看到了一抹幽蓝的光芒,似从他灵魂深处透出,还有一丝放荡不羁的笑意,萦绕在他嘴角。

当他再次哼唱出词曲时,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如丝线般缠绕着我的心弦。那一刻,我只觉心中情感如潮水般翻涌,只想唱歌,只想随着这旋律,将心中的情感尽情宣泄。于是,到曲子快要结束时,我和他一起唱着,那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两颗孤寂的灵魂在相互应和。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仰起头狂笑一声,那笑声在静谧的夜里回荡,似是对这世间不公的宣泄。“姑娘这首词选得好!真好!万家灯火起,天色入黄昏。解开腰间系带,取下香囊,徒然赢得青楼中薄情的名声罢了……”他边说边摇头,眼中似有感慨万千。

“当时坐在琴旁,脑海中只浮现这一首曲子,便弹与公子听,公子勿笑。”我轻声回道,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怎么会呢,要知这青楼妓院里的女子多半都有故事,只是如若我此时问及姑娘身世,姑娘未必告知于我。虽与姑娘相识不久,不过几面之缘,但我断定姑娘绝非普通女子。”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似能看穿我的心思。

实则,人与人之间的熟稔,往往在某一刹那的契机中得以完成。当我听着他的弹奏,不由自主和他一起唱歌时,某些事情便注定会在这个时机发生。只是,我一直在探寻自己的源头,一切究竟从何时开始?哪里是最初的节点?

我将他请到了我的书房。也许只有闻着这陈旧的书香,才能让我有勇气去回忆往事。那天晚上,我绝望地陷在木椅里,他浅浅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们之间并无多少距离。红烛点燃后,那烛光的热度似乎炙烤着他身上的酒气,竟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芳香。而我索性就着这股气息,开始了缓缓的诉说。

其实,当我去触碰从前的痛苦时,我清楚,我大可骗他,或者什么都不说。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将回忆坦诚而又准确地告诉他,竟成了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从除夕初遇陆峻,那场雪中的邂逅,如梦如幻,却也拉开了我悲剧的序幕;到嫁入林府,本以为迎来了幸福的开端,却不知是踏入了另一个牢笼;从哥哥从军到战死沙场,那惨烈的战场,带走了我最亲的人;从父亲身陷大案到冤死狱中,那黑暗的狱中,是我永远的伤痛;从坠落荷塘到林府休妻,那冰冷的荷塘水,淹没了我所有的希望;从为救父献身到母亲自尽,那绝望的选择,让我失去了最后的温暖……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他的肩膀如翅膀般锋利地耸立着,似要为我挡住这世间的狂风暴雨。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只是当我与他目光交汇时,却有一丝如春日暖阳般的柔情,温暖着我的心。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沉默,望了望天空的方向,深深地哀叹了一声。那声叹息,似是对这世间苦难的无奈与悲叹。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声音被这沉默撕扯得丝丝缕缕,每一丝都带着痛苦与无助。

“姑娘,你恨吗?”他忽然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而有力,似要敲开我心中的锁。

我愣了一下,恨?这个字眼在我心中回旋了许久。“恨?或许吧,我只知道我心中团着的恨,空泛又巨大,它好像笼罩了整个尘世,到最后却又不知该真的恨谁,你说,这算恨吗?”我声音颤抖,眼中满是迷茫。

他冷笑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步,似是在寻找着什么。“恨……我们原本都是不会恨的。恨,都是被逼的。姑娘或许不知,我家世代经商,只是到父亲这一代已然没落,官府盘剥,盗匪横行,那年父亲外出经商,竟惨死马匪刀下,而那帮马匪,用的却是官家兵器,十足可疑,却又查无实据。可叹我母亲花容月貌,丧夫之后,又遭奸吏蹂躏,不堪受辱,自饮毒酒而亡……其实,比起这个时代与王朝的操纵者,我们不过都是牺牲品,都是一只只被操纵的小丑罢了。”他说到激动处,双手握拳,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彻底转过身来,看着坐在木椅上的我,那凄然的目光中又透露出一分灼人的热情,象是要借着酒意一下子扑过来似的。终于,他猛然来到我身边,轻轻地蹲了下来,双手握住我的手,那温度从他的手心传递到我心中。

“悦儿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如若姑娘不嫌,王某愿为姑娘赎身,只愿姑娘余生心甘情愿跟着我,我定会一心一意对姑娘。”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似是一缕阳光,穿透了我心中的阴霾。

其实,彼时王璟澈的倾诉与请求,于我而言,恰似细密的针尖,一下下扎在心头。即便多年后的余生里,每当忆起那一刻,记忆的画卷总会如被施了魔法般,变得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尤为难忘的是,他提出最后的请求时,我的泪水竟如决堤的洪流,再也无法抑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泪水肆意流淌,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已久的万千情感,在这一瞬间尽数宣泄殆尽。

柳晨晏始终默默无言,只是缓缓站起身来,将我轻轻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宛如春日里的一缕暖阳,穿透了我这已然枯朽的生命,注入了一股看似蓬勃丰茂的力量。那力量,是希望,是爱,是我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那晚,我曾对王璟澈说:“你从妓院赎回的,或许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他听闻此言,目光中瞬间闪过一抹疼惜,轻声说道:“我懂,哀莫大于心死。但只要这躯体还在,便要好好地活下去。”是啊,我们总是深陷于当下正在经历的生活与苦难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一切,如一片片落叶,慢慢消失在时间那深邃无垠的水域里。而记忆,却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越拉越远。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瞬间,泪水便会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

告别苏妈的那个夜晚,我特意精心沐浴了一番,用温热的水,洗去了这一身的铅华与疲惫,仿佛也洗去了过去的种种不堪。随后,我精心挑选了一件素净的布制棉衣。那棉衣,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绚烂的色彩,却透着一种质朴与温暖,如同岁月沉淀下的宁静与安详。

第十章  新的开始

次日,王璟澈静立于院外候我。阳光倾洒,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我随他穿过几条喧嚣的街道,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却未能扰乱我心头那一丝忐忑与期待交织的复杂情绪。不多时,便来到了柳府——一座看上去已略显落寞的小府宅。

我跟着他的步伐踏入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即将枯萎的古藤。那古藤枝干蜿蜒曲折,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岁月的长河中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古藤旁是一方池塘,上面覆盖着几块残冰,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清冷而孤寂的光。藤树之下的大石案,表面已有些斑驳,透着古旧的气息,仿佛承载着无数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他示意我前往卧房。我卸下包裹,目光在屋内游移。屋中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窗前,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沓厚厚的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几株含苞待放的梅花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

他轻轻拉着我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那声音,似一阵轻柔的春风,想要为我撑起一片宁静而温暖的天空。我来到屏风之后,只见一架古琴摆放在房屋的边角。琴身已有些磨损,却散发着一种古朴而迷人的韵味。帐幔之下的木床,有着简易粗略的雕花装饰,虽不精致,却透着几分质朴的美。棉布做的被子,在微暗的灯光下,带着几分陈旧的质感,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从那日起,我便不断暗示自己,这仅有的一丝温暖,是上苍赐予我的恩泽。若能就此安度余生,便是莫大的幸运。此后,我每日操持着家中的琐事,与他相伴左右。日子虽平淡如水,却也流淌着别样的温馨。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直到有一天,他随友人出门吃酒,我无意间走进他的书房,一切就此改变……其实,那夜我忽然忆起曾向他请教过的一些典籍,便独自点了蜡烛前往书房。蜡烛在微风中摇曳,在书房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阴惨而凄凉,似给这书房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幽邃的面纱。

书房里的书籍,宛如刚刚苏醒的精灵,一本本静静地立在那里,似在等待我去探寻其中的奥秘。我静静地翻找着,每本书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墨香,那墨香中仿佛蕴含着无数的故事。有些书是历经岁月沉淀的存书,书页已泛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那些没有太多灰尘的,则是他经常翻阅的书籍,书页上还留着他翻阅的痕迹。

我把蜡烛放在桌案上,起身时,一阵微风轻轻吹动蜡烛焰,那火焰摇曳不定,似在与我玩闹。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正想多翻几页,冷风再次袭来,几张被折叠的宣纸散落在地上。我心头一惊,弯腰捡起纸张,展开后逐字逐句细阅,刹那间,我的心开始剧烈颤动。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些诗句静静地躺在宣纸上,却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似隐藏着无尽的野心与愤懑。我只觉身体微微颤抖,那些诗句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痛着我的心。

在其他书籍中,我也发现了许多含义相同的诗句。这些诗句,似一个个隐藏的秘密,逐渐揭开他内心深处的面纱。我愣了许久,往昔亲人离世的痛苦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再次侵袭着我残喘的心灵,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于是,我将所有写着类似诗句的纸张,全部借着蜡烛焰烧掉。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着纸张,似要将这秘密一同埋葬。当火焰照亮了书房里唯一一处黑暗的角落,我立即转身离去,脚步踉跄,心中满是慌乱与恐惧。

那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着棉衣等他回来。月光洒在窗前,似为我披上了一层银纱。直到房门被推开,那熟悉的酒气裹挟着深夜令人恐惧的静寂,弥漫在床边。

“怎么还没睡?”他坐在我身边,试图抚摸我的手。那手带着一丝凉意,似也带着这夜的寒意。看着他的模样,我猜他并未真的喝醉,眼神中虽有一丝迷离,却也透着几分清醒。

而那时的我,却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眼眶渐渐湿润。“悦儿,你这是……?”他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我未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是不是嫌我许久不回家,心生愁怨?”他又问道,试图解开我心中的结。我依旧没有回答,眼中的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似要将心中的委屈与恐惧一并宣泄而出。

“哦,我自是知晓,你定是念着我了。”他望着我,眸中映出我欲泣未泣的娇柔模样,指尖轻刮过我的鼻尖,带着几分似醉非醉的慵懒笑意。我静默良久,将心中纷乱如麻的思绪一一理清,缓缓启唇:“你曾言,将我赎回,不过图个安稳日子。既如此,你便应允我,莫再写那等危险之词。你可知,那些诗句若被人察觉,可是要掉脑袋的……”他闻言,身形微顿,笑声中夹杂着一丝尴尬与无奈,而我,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如今这世道,忠奸难辨,善恶不明,黑白混淆……若真能题一首反诗,倒也算得轰轰烈烈,痛快一场。”他咬紧牙关,言辞间带着几分决绝。“你莫不是疯了!”“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如今我有你相伴,不再是孤身一人,将来我们还会有孩子,我定会小心行事,谨慎为人……”那一刻,原本棱角分明的他,竟变得温柔如水。而孩子,那是我唯一无法给予他的。看着他愈发温柔的神情,我心中的恐惧与担忧,竟也渐渐消散了几分。

那夜,我依旧难以入眠,耳边是他的鼾声,脑中却不断浮现母亲为父亲诵佛祈福的情景,那声音悠远而凄清。佛像永远静默,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欢。自我请回那尊佛像后,天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宛如天地间奏响的一曲哀歌。

他并非每日都去商铺,唯有结账之日,才会匆匆前往。余下的时光,他或在家中陪我共度,或与友人外出饮酒作乐。每当他外出饮酒,我心中的弦便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于是,我常常跪在佛像前,闭目诵经。心中越是默念,便越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我。直至那空寂的静默将我完全包围,仿佛有双手在悄然拉扯着我,我才猛然睁开双眼,陷入一阵恍惚之中。

那些时日,大雪夹杂着雨滴,一连下了数日。我躲在屋内,听着雨雪交织的声音,竟能渐渐分辨出它们各自的韵律。落在荷塘里的声音清脆悦耳,似是大自然奏响的欢快乐章;落在大榕树上的声音沙哑低沉,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落在房檐上的声音沉闷厚重,似在敲打着时光的钟摆;而落在地上的雨雪声,则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带着对世界的懵懂与好奇。我倚在窗边,望着他归来的方向,独自守着这个小院,细数着这一年余下的光阴。人有时会格外恋旧,在某一刻心变得柔软时,回想起从前经历的种种,竟觉得它像一束遥远而温暖的烛焰,带着橘红的火光,在无法触及的远方闪烁着,给予我无尽的慰藉。

饭菜摆在桌案上,每一道菜都用碗碟反扣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从缝隙中渗出,在我回头的瞬间,竟看得格外清晰。我数着时间,窗外的雪色渐渐堆积得越来越厚,从前那些凌乱的脚印也都被慢慢覆盖了。等了许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我的心猛地一颤,赶紧披上外衣往院门走去。

“嫂嫂,嫂嫂,快开门啊!快开门啊!”我打开院门,只见是之前来过家中的璟澈的朋友,他神色慌张至极,仿佛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从前的那种不祥预感再次在我心中涌起。我瞬间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询问。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虽然我早已有所预料,但此刻仍如晴天霹雳一般。

“嫂嫂,你快想办法去牢狱里看看吧,题反诗这件事要是被报到上面,恐怕就是死路一条啊!”“你们作为朋友,当时怎么不拦他一下?!”那一刻,我的腿一下子软了下来,微微靠在门框上,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随手包了几块碎银,换衣服时,窗外起风了,天色轰然阴沉下来,可以听到河流在不远处咆哮着,看来是要下大雪了。院子内大榕树的枝桠像蛇一样从窗口墙缝里悄然探入,然而那时我的脑海已然一片空白,踩着大雪,匆忙赶往县衙。我将碎银悄悄递给狱卒,他便放我进去了,只是提醒我不要逗留太久。

牢狱之中,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令人作呕。我顺着阴冷的通道缓缓前行,心中满是忐忑与不安。终于,在角落的一间牢房里,我看到了他。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眼中却仍闪烁着不屈的光芒。看到我,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无奈与自责。

“悦儿,你怎会来此?”他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我望着他,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你为何如此糊涂?那些诗,怎能轻易写就?”我哽咽着问道。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我不过是想以笔为剑,抒发心中之愤懑罢了。却没想到,会连累到你……”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我坚定地说道。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与欣慰,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担忧:“雪儿,你莫要为我冒险。此事凶险万分,你切不可卷入其中。”我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可是,你何曾想过我,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如若你命丧黄泉,你让我可怎么办?……”我的声音似乎在粗糙的墙壁上回响,眼睛里却真的没有一滴泪。我不想再询问什么,也不想再纠缠。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

他用那被镣铐固定了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良久对我说:“我不是个好男人,我只是个半醉的人……但我觉得,当我在酒楼写下那首诗,我就是不朽,却也是死亡,如若我去了,家中的财产全部归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你能让我怎么活……怎么活……”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走,离开汴京……离开这没落的是非之地……去另一个地方,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他为我拭着泪,我能感觉青色的血管在他的皮肤之下游动,但光线太暗,我无法看得清。牢狱中无边的黑暗淹没了一切。

他话音刚落,狱卒便催我离去。在我出牢狱大门的时候,突然间两腿一软,即刻瘫了下去,狱卒随即扶了我一把。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只觉这一路,漫长而艰难,每一步都似踩在我的心上。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黑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整个世界无情地吞没。我静静地坐在床边,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再去点燃一支蜡烛的勇气和力气都消失殆尽。窗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紧紧地笼罩着一切。而房间里,却依旧弥漫着柳晨晏的气息,他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他的目光如影随形,时刻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静静地坐着,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我却几次听到那隐约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宛如婴儿的哭泣,一声声地刺痛着我的神经。我不明白,在这绝望的时刻,为何脑海中会浮现出孩子的模样。孩子,那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奢望,是神灵永远都不会赐予我的礼物。我曾无数次幻想,若能有一个属于我和柳晨晏的孩子,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如今,这幻想早已破碎,我甚至连把他赐予我爱的男人、将他留在这个世界的可能都没有。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陷入那半昏沉的状态。我害怕一旦闭上眼睛,那些痛苦的回忆和无尽的恐惧就会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不敢去思考任何问题,每一个念头都象是一把利刃,刺痛着我的心。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保留体内那唯一的一点能量,哪怕这能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我也要紧紧地抓住它,因为这是我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的唯一支撑。

后来,衙门传来了消息,两日后的午时三刻,柳晨晏将被问斩。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我击垮。但在这绝望之中,我却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那两日,我每天都会早早地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眉笔,一点点地描眉,仿佛在雕琢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然后,我仔细地化妆,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化完妆后,我会静静地坐在那里,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却又眼神空洞的自己。不知为何,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用一种既美丽又空无的状态去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厄运。我仿佛已经不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具刚刚被精心装扮过的女尸,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行刑的那天,我特意早早地起身,精心地收拾装扮了一番。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戴上最精致的首饰,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我随着那群漠然的人群,缓缓地走在前往刑场的路上。天空中,雪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飘着,象是一群洁白的精灵,在天地间翩翩起舞。当我仰起头的瞬间,感觉到片片晶莹的白雪仿佛来自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它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之美,缓缓地飘落。那雪花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它们对着我勇敢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让我片刻遗忘了钢刀的寒刃,给我一丝力量,催我继续前行。

终于,刑场旁的人愈发地多了起来。他们象是一群没有感情的看客,喧哗着,冷漠着,随意地说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刑场,而是热闹非凡的勾栏瓦肆。而我,就站在他们中间,象是一朵孤独的浪花,在汹涌的人潮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发抖,指尖冰凉,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膛。有一刻,我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看到那残酷的一幕。但我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紧紧地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我屏住呼吸,终于缓缓地把眼睛张开,心惊肉跳地朝刑场那片空白的地方看去。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漫长。直到远处,行刑人员压着罪犯朝这边迈步,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有力,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我的心上。直到他们完全走入刑场正中间,我才看清了那熟悉的身影。

是的,我看清他了。我看到了他轻缓的步履,那步伐虽然有些沉重,但却依然带着一种从容和淡定。他罩着刑衣,那清瘦挺拔的身体在刑衣的包裹下,显得更加单薄。他的脸,方中见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眼角那似有若无的疤痕,仿佛是他一生的印记,见证了他的坎坷与沧桑。他迈着步子走入刑场正中,仍象是带着几分醉意,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泪光中,我仿佛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绣袍的翩翩少年,在烛焰映照的黑暗之中朝我走来。那少年,笑容灿烂,眼神明亮,是我心中永远的美好回忆。

其实,家国、王朝,乃至这纷繁世道,皆如人自生至死所携之胎记,深深地镌刻于灵魂深处,伴其一生。在这尘世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如同一幅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悲欢的画卷。我们在这画卷中挣扎、奋斗,却始终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每个人的命运悲欢交织,恰似一场殊途同归之游戏。无论我们如何嗟叹哀伤,抑或欢喜愉悦,皆非普罗众生所能左右。我们就像那飘零在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只能随着命运的洪流,一路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而我,只能在这绝望的深渊中,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带着对柳晨晏的思念,走向未知的未来。

第十一章  佛门清修

在这幽深晦暗的屋舍之中,我毅然决然地决定不再点燃蜡烛。四周弥漫着腐朽与死亡交织的阴森气息,仿佛是岁月沉淀下的绝望与哀伤。墙壁上,隐隐约约可见斑驳的血迹,宛如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卷,无声地诉说着往昔那惨烈无比的斗争。

我竟能真切地感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逼真,那是尸身腐朽所散发出的刺鼻气息,如同恶魔的呼吸,混合着潮湿的霉味,直直地钻进我的鼻腔,令人作呕;那是鲜血咸腥的浓烈味道,恰似铁锈在空气中肆意蔓延,刺痛着我的嗅觉神经;那是归途空无的寂寥绝望,宛如无尽的深渊,将我无情地吞噬,让我在这黑暗中孤立无援。

总之,那一刻的自己,仿佛置身于濒临眩晕的边缘,身体与心灵都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却又在这挣扎中寻得了一丝异样的平静。我仿佛置身于混沌之渊,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与迷茫,心绪如乱麻般难以平复。

我的亲人们,虽已离我而去,可他们残留于尘世的气息,却依旧在这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宛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母亲那温柔的体香,仿佛还萦绕在我的身旁,那是家的温暖与安宁;父亲身上淡淡的墨香,似乎还弥漫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那是知识的沉淀与智慧的光芒;哥哥那爽朗笑声中带着的活力气息,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是青春的朝气与蓬勃。然而,这一切都已渐渐远去,只留下我在这无尽的黑暗中独自徘徊。

然而,他们的灵魂却始终在汴京的上空徘徊,久久不散。他们似在诉说着未尽的眷恋与不甘,眷恋着这世间的美好,不甘于这命运的残酷。而那尊神态凛然、平静慈祥的佛像啊!难道你真的无法看见尘世的悲苦、人间的离恨吗?为何你总是这般慈悲宽宥地凝视着我,却又一次次地欺骗于我,让我在这无尽的苦难中独自挣扎,如同一只迷失在黑暗中的羔羊。

其实,那一刻我无法在黑暗中完全看清屋里的那尊佛像。但彼时,我独自跪于地上,膝盖与冰冷的地面亲密接触,丝丝寒意顺着肌肤蔓延至全身。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佛像所在的位置,却凭借着内心的感觉,仿佛看清了它脸上每一分的表情。那表情中,有悲悯,似在为世间的苦难而叹息,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回荡在我的耳边;有漠然,似对这尘世的纷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一次次上演;亦有一丝我无法言说的复杂,似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如同深邃的夜空,让人捉摸不透。

我知道,我是在对它进行一次最为虔诚透彻的拷问。为何我的亲人良善忠贞,却个个含冤离世,如落花飘零,无人问津?他们一生正直善良,却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这世间公道何在?为何**奸佞罪大恶极,却个个潇洒于世,逍遥法外,似毒瘤滋生,祸害人间?他们作恶多端,却依旧享受着荣华富贵,这世间的正义又在哪里?……

终于,佛像沉默不语。痛苦如汹涌的潮水般将我淹没,让一切缓冲都消失殆尽。我摊倒在了冰冷的地上,地面粗糙的纹理硌着我的肌肤,仿佛是命运对我的无情嘲讽。死亡,在此刻仿佛是最轻松简单的事情,如解脱之锁,引我向往。我仿佛看到了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摆脱这世间的痛苦与烦恼。

可当死亡真的浮现于脑海,我却愈发清醒起来,如暗夜中的孤灯,重新燃起希望之光。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我强迫自己扶墙而起,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似在提醒我现实的残酷,让我明白自己不能逃避。我站在离佛像最近的那方小小空地上,借着内心深处唯一残留的一丝光亮,我似乎看到佛的眼角也有一滴晶莹的泪,那泪,是悲悯,是对世间苦难的同情;是无奈,是对这无法改变的命运的叹息;亦或是对这尘世的叹息,是对这纷繁复杂的世界的无奈与感慨?……

后来,我点燃了一只红烛,将它小心翼翼地置于佛像的旁边。红烛摇曳,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似在诉说着我的心事,那微弱的光芒,却仿佛是我心中最后的希望。佛像被彻底映亮,依旧庄严雍容,令人肃然起敬。那光芒,似是佛的慈悲,照亮了我心中黑暗的角落,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慰藉。烛泪缓缓滑落,滴在烛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屋舍中格外清晰。

我忽然想起,《金刚经》偈子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于是,有关尘世的种种纷乱念想,在此刻渐渐退散,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于无形,只留下一片空灵与寂静。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只有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我紧闭双眼,告诉自己:我不能死,也不该死。余生的时光,我要替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柳晨晏超度亡灵,使他们的灵魂早升极乐,脱离这苦难尘世。我要为他们祈祷,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安宁与幸福。我要等着,看着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看着这个腐朽没落的王朝是如何被敲响丧钟,如何在这历史的洪流中覆灭。我相信,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世间终会迎来光明。

我知道,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度化亲人;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惩治恶人,为这世间讨回一份公道。我肩负着亲人的期望,也肩负着正义的使命,我不能轻易放弃。

次日,我身着素衣,那素衣的颜色如冬日的初雪,纯净而凄凉,仿佛是我此刻心境的写照。将小院的门深锁,门上的铜锁因岁月的侵蚀而略显斑驳,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我沿着汴河,朝着远离汴京城的方向缓缓走去。汴河的水波荡漾,似在为我送行,那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是亲人的叮咛与祝福。

曙色之中,湛蓝的天空,白云如灵动的精灵,流动得极快,不时地将阳光遮住,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似被这尘世的苦难洗净。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清新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世间的美好都吸入肺腑。我的手心里一直紧紧攥着那把门上的钥匙,钥匙的纹理硌着我的掌心,那是对过去的回忆,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终于,在走出汴京城的那一刻,我扬起手,决绝地将它扔入了汴河之中,如抛弃了所有的过往与羁绊。钥匙落水时,溅起小小的水花,仿佛是我与过去告别的一声叹息。我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钥匙,心中五味杂陈,有不舍,有解脱,更有对未来的憧憬。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过,在她怀胎十月之际,父亲自娘家接她回汴京途中,邂逅了一座隐匿于尘世的尼姑庵。彼时,庵中住持目光深邃,似能洞察世间一切奥秘,身着一袭灰旧僧袍,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竟断言母亲将诞下女婴。那住持的话语,仿佛是一种神秘的预言,在我心中种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

岁月流转,母亲数次重返尼姑庵,欲向住持探寻我生辰命理,却皆被告知住持已云游四海,踪迹难觅。此后,母亲又多次前往,可那住持始终如梦幻泡影,杳无音信,仿佛一场缥缈虚幻的梦境,只留下无尽的神秘与遐想。我心中对那座尼姑庵的好奇与向往,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多年来,这座尼姑庵于我而言,宛如一颗神秘的星辰,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不断探寻。我常常在梦中见到那座尼姑庵,那古朴的建筑,那清幽的环境,都让我心驰神往。如今,我凭借着母亲在世时所描述的路径,怀揣着满心的期许与忐忑,踏上了这寻庵之旅。

一路上,我逢人便问,四处探听。途中,一位老者映入眼帘,他头发花白如霜雪,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我赶忙上前,恭敬地向他询问尼姑庵的方向,老者热情洋溢,不仅详细地为我指明路径,还关切地叮嘱我路上小心。他那慈祥的笑容,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与善意。

终于,在入夜的静谧时分,我寻得了那座尼姑庵的所在。庵门前,两盏灯笼散发着柔和而微弱的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温柔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又似在默默诉说着庵中的故事。那温暖的灯光,让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距离尼姑庵不远处,一座古寺静静矗立。峰回路转之间,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淌,溪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似一条灵动的丝带,在山间蜿蜒前行。溪边,几块巨大的石头错落有致,石头上布满了青苔,那青苔宛如岁月的笔触,记录着时光的流转,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四周树木葱葱郁郁,枝叶交错,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屏障,似在忠诚地守护着这一方净土,让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与纷扰。

此时,古寺静庵的晚钟悠悠响起,那钟声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纯净而悠远,穿透层层夜幕,直抵心灵深处。它似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挑断了灵魂里那些扎根于尘世的根须,让心中的杂念如被风吹散的尘埃,一丝丝地消散,只留下一片宁静与祥和,宛如置身于梦幻之境。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着那悠扬的钟声,感受着心灵的净化与升华。

“施主,这么晚了,何事?”我刚迈入庵中,便听得一阵轻盈而神秘的脚步声传来,似是夜色中灵动的精灵。一位尼姑缓缓走来,其脚步声轻若无声,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是世间最美的乐章。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向她诉说来此的缘由,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竟一下子晕了过去。或许是因为连日的奔波与疲惫,或许是因为心中的压力与痛苦,让我在这一刻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柴房之中。周围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那木香清新而自然,似是大自然的气息,让我感到无比的舒适与安心。墙壁上挂着一些简单的农具,它们虽历经岁月,却依然散发着质朴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庵中的生活。我这才意识到,昨夜竟在这庵中留宿了一晚。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我怀着敬畏与虔诚之心,悄悄来到大殿。殿内,那尊佛像庄严肃穆,仿佛在静静注视着世间的一切。此刻,它好似看到了我,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让我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静静地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祈求佛祖保佑我的亲人,保佑这世间的一切。

整齐的诵经声,如潺潺流水般从庵中的各个角落传来,那声音空灵而悠远,似天籁之音,洗涤着我的心灵。在这诵经声中,我脑海中那些根植于记忆深处的痛苦与悲伤,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想起了所有亲人的离去,他们的音容笑貌虽已远去,但那颗赤诚之心,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如璀璨星辰,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着永恒的光芒,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对我微笑,鼓励我要坚强地走下去。

然而,就在我沉浸于这份宁静与追思之中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如惊雷般的嘈杂喧闹声,瞬间打破了庵中的祥和。我心中一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赶忙起身前往查看。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如潮水般闯入了庵中,他们个个手持利刃,寒光在刀刃上闪烁,令人不寒而栗。那锋利的刀刃,仿佛是死神的镰刀,随时准备收割生命。

为首的官兵头目满脸横肉,眼神中透着凶狠与贪婪,他扯着嗓子大声叫嚷道:“我们奉命搜查,听说此地藏有反贼,你们这些尼姑,若是识相,就赶紧交出人来,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今日定要将这庵翻个底朝天!”他的声音粗暴而蛮横,仿佛要将这宁静的庵堂变成一片战场。

尼姑们个个惊恐万分,像受惊的小鹿般瑟瑟发抖,却又强装镇定,双手合十,口中念着佛号。她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奈,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住持走上前去,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说道:“官爷,此乃清净佛门之地,何来反贼?还望官爷明察,莫要惊扰了佛祖的安宁。佛门讲究慈悲为怀,官爷如此行事,恐有损阴德。”住持的话语,充满了智慧与勇气,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方净土。

那官兵头目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一脚狠狠踢开住持,住持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他大声吼道:“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给我搜!谁敢阻拦,格杀勿论!”说罢,官兵们便如恶狼般在大殿中四处翻找起来,桌椅被掀翻,经书被扔得到处都是,原本庄严肃穆的大殿瞬间变得一片狼藉。那混乱的场景,仿佛是世间最残酷的画面,让人痛心疾首。

我站在一旁,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这佛门清净之地,竟也难逃官兵的侵扰。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方净土,守护好这些善良的尼姑。

我心中的怒火如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亲人的离世本就让我痛彻心扉,而今,这些官兵竟敢在这佛门圣地肆意妄为,践踏佛门的神圣尊严。我全然不顾一切,毅然冲上前去,如一只护崽心切的母鸡,张开双臂,将住持紧紧护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些恶徒,佛门乃清净之地,岂容你们如此放肆行凶!你们的所作所为,与那地狱恶鬼又有何异!佛门本是慈悲渡世之所,怎容得你们这些恶霸在此逞凶作恶!”

那官兵头目见我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凶狠的寒光。他狞笑着,缓缓举起手中那在灯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寒光的利刃,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这小丫头,竟敢阻拦我们,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今日便让你知晓,得罪官爷的下场!”言罢,他猛地挥刀向我砍来,那利刃带着呼呼的风声,如一道凌厉的闪电,直直向我袭来。

就在那利刃即将砍到我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耀眼的金光突然从佛像上射出。那金光宛如一道金色的屏障,瞬间击中了那官兵头目的手臂。他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利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佛堂中回荡。其他官兵见此情景,皆吓得面如死灰,双腿像筛糠一般颤抖起来,纷纷向后退去,眼中满是恐惧之色。

住持趁机上前,神色庄重地说道:“官爷,佛祖有灵,还望你们莫要再造杀孽,速速离去。佛门乃清净修行之地,容不得你们这般胡作非为。你们如此行径,已惹怒上天,若不及时悔改,必遭天谴。”

那官兵头目捂着受伤的手臂,眼神中既有恐惧又有不甘。但最终,他还是带着一众官兵灰溜溜地离开了,脚步慌乱而急促,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般。

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这时,住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有力,仿佛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她轻声说道:“姑娘,你心地善良,又与佛有缘,方才佛祖显灵,护你周全。你之前所言,愿入庵修行,可是真心实意?”

我赶忙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住持,我尘念已绝,甘愿许身佛门,愿在这佛前,度过余生。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险阻,我都不会后悔。我已深知世间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唯有佛法能度我出这苦海,还望住持成全。”说罢,我又抬头看了看佛像,佛像超凡脱俗,安然肃立,散发着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气息。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似有一股暖流在心底缓缓流淌。

住持微微点头,轻声说道:“好,那就剃度吧。”

当磬音袅袅漫过竹篱时,我正静静地跪坐在古佛脚畔,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第七百遍《楞严咒》。木鱼凹陷处积着半盏清露,倒映着满堂摇曳的烛火,那烛火闪烁不定,犹如金戈铁马踏碎的万千琉璃,斑驳陆离。禅房外忽然传来惊鸟振翅的声响,仿佛有人将烽烟揉进了这场暮春的细雨里,让这宁静的佛门之地也染上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第十二章  因果轮回

时光悠悠流转,如汴河之水,不舍昼夜。当再次睁开双眸,已然是三年后的盂兰盆节。这一日,佛门净地弥漫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供果的芬芳。

汴梁沦陷的消息,恰似那飘零的落叶,带着无尽的凄凉与哀伤,随风飘进了山门。彼时,我正于藏经阁中,将晒好的《法华经》一本本仔细收入。那一卷卷经书,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慈悲,泛黄的纸页间,硃砂未干的批注,宛如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在那批注之上,恍惚间,那年溪畔男子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他耳垂的弧度,竟与母亲遗物中那幅泛黄画像上的人如此相似,仿佛是命运的精心雕琢。就连右颊那道浅浅的疤痕,都分毫不差,宛如时光的烙印,将过往的种种紧紧相连。

暮鼓声声,如远古的钟磬,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我缓缓抚过大雄宝殿那被刀剑刮损的梁柱,指尖触碰之处,满是历史的沧桑与悲壮。思绪不禁飘回到当年,金兵铁蹄如狂风骤雨般踏破山门,那震天的喊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怀抱经卷,毅然立于殿前,目光坚定而无畏。眼前,是铁甲寒光闪烁,如寒夜中的星辰,冰冷而刺眼;而佛前的长明灯,却如温暖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生姿,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芒。铁甲寒光与长明灯交相辉映,仿佛是善与恶、战与和的激烈碰撞。

为首的千户长,眼神凶狠而残暴,他手中的刀锋高高挑起,直逼我的僧帽。就在那一瞬间,一只白鸽如灵动的精灵,掠过染血的飞檐。它洁白的羽翼轻轻拍落,仿佛带走了千户长甲胄上的尘霜,也似乎在为这血腥的战场带来一丝宁静与祥和。

“师父!溪里……”新剃度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来,手中紧握的木瓢,随着她的奔跑晃出点点晶莹的水珠,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我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顾不得多想,我随着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山涧。

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在山涧之上,给这幽静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但见晨雾里,十余盏河灯静静漂浮,宛如夜空中的星辰落入凡间。莲瓣上墨迹犹湿,仿佛是刚刚写下的心愿。“靖康二年,父随二圣北狩,留此灯寄汴水。若有缘,盼吾女……”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却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深深的思念与牵挂。

残灯顺流而下,轻轻缠上我腕间的佛珠。青烟袅袅升起,漫过当年那家人驻足的青石。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恍惚间,佛龛前那尊泥塑菩萨竟现出母亲的眉目,她垂眼低眉,神情慈悲而祥和,将二十载的因果尽数化在那袅袅香灰里。

山风轻轻卷起褪色的《金刚经》残页,那残页在空中翩翩起舞,如当年溪水中倏忽即逝的锦鲤,灵动而美丽。每一页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每一行字都诉说着佛法的智慧。

今晨洒扫时,我在藏经阁的暗格中偶然寻得住持遗下的漆盒。那漆盒历经岁月的洗礼,已有些褪色,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古朴的气息。我怀着敬畏之心,轻轻打开漆盒,褪色的绸布裹着半枚断梳,静静地躺在盒中。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断梳,细细端详。齿痕间缠绕的银丝,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那银丝的质地、色泽,分明与当年男子腰间玉珮流苏同源,仿佛是命运的丝线,将这一切紧紧缠绕在一起。

盒底的血书,在岁月的侵蚀下,字迹已有些模糊,但渐渐显现出来的内容,却如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响:“宣和七年腊月,代君抚稚子于佛前。”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许多,原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果轮回,皆有定数。

夕阳渐渐西下,将古剎的飞檐染作鎏金之色。那绚烂的色彩,如梦幻般美丽,却又带着一丝悲壮。我缓缓跪在当年那尊垂目菩萨像前,心中一片宁静。任那剃度刀落下,斩断最后一缕烦恼丝。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心灵的解脱,是对过往的告别。

钟声穿透染血的暮云,那深沉而悠扬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震落佛掌中积年的尘埃。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如梦如幻。我仿佛看见万千河灯顺流而下,汇入汴水。那河灯上,承载着木鱼上凝结廿载的露珠,也承载着世间的悲欢离合、因果轮回。最终,它们汇进了永恒的梵海潮音,那是佛法的召唤,是心灵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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